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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陌上少年足风流

抚顺。满铁的心脏。

陈大将军府今日有贵客。贵客是一位十八岁的清俊少年。少年从奉天城内来,是陈将军收了十多年的义子。

少年一身标准的西式装扮,暗纹西装内是合体的收腰马甲,向着陈将军和夫人弯腰鞠躬,说话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义父义母!我父母让我问候您二老!”

陈将军哈哈大笑,从梨花木椅子上站起来,扶起少年:“你父母身体还好?自打我们从奉天城迁走,一晃居然五年了!”

少年含笑,眼神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掠过梨花木椅子背后亭亭玉立的少女。此刻另一张椅子上的陈夫人也站起来,拖过少女的手上前:“淑华,来向文雄哥哥问好。”

少女上前,向整整五年未曾谋面的义兄行礼,却不是盈盈拜倒,而是哈腰鞠躬:“こんにちは(你好)。”

少年急忙还礼:“こんにちは。”

直起身来,他俩相视而笑。这是她学会的第一句日文,是他教她的,当时他还给她起了个日本名字:淑子。

陈将军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即刻被隐藏住了。时近傍晚,他转头吩咐陈夫人这便去着人摆上宴席,自己要和义子好好喝上几杯。

陈将军朗声说:“文雄,你父亲善饮,虎父无犬子,你想必酒量也好。义父这里藏了二十年的上好花雕,今日就权当验收你的功课!”

文雄的双手直摆,眼睛里倒是没有丝毫怯意:“我的酒量,怎敢与义父相比?”

陈将军坐回椅子上,询问:“听说你父亲正在与政府合作办学,进展得怎么样了?”

文雄随陈将军的示意,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下,微微欠身回答:“进展得颇为顺利。满洲国政府制定了一整套大东亚共荣圈的办学方针,正在与父亲商讨呢。”说到这里,他猛然瞥见了陈将军的脸色,急忙刹住口,“义父知道,我父亲只是个读书人,他只负责其中汉学推广和讲学事宜,其他的事情,他是一概不予过问的。”

陈将军点点头,脸色稍霁:“你父亲的学问,我是一向佩服的。因此,当年才蒙他不弃,结拜了兄弟,又收你为义子。”

文雄急忙接口:“这是文雄的造化。”

青木文雄,“满洲国”汉学家青木川的独子,五岁时随父母从北海道移居满洲,在中国广袤的东北大地上长大。他的父亲青木川一生醉心于汉学,喜欢中国、喜欢中国人,是在同胞之中出名的,甚至还因此被日方带走审查过。虽然最后被无罪释放,但在许多同胞的眼里,他仍然是一个对劣等民族有着变态迷恋的怪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青木川和陈将军成了知己。陈将军早年戎马,于长白山脉上凭十几个人、几杆土枪,发展成叱咤一时的“义匪团”,浩浩荡荡几百口人。袁世凯称帝之后,他接受招安,被编入张作霖麾下,却与对方不和,逐渐淡出江湖,留下全部人马军火,只携了不到十人的精兵亲信,隐于市,亦在张作霖的密切监督之下。这些年来,陈将军不问世事,一心享受天伦,在淑华之后又与两个妾分别生下两子,孩子渐大后,举家迁出奉天,来到抚顺。

那天晚上,宴席散了之后,夫人小姐们由内侍陪着回屋梳洗,贴身丫鬟问淑华要不要留一盏灯,她知道这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却素来怕黑。

淑华回她:“灯熄了,你把窗户留半扇吧,许是喝了酒,我热得紧呢。”

丫鬟去了,淑华静静地躺在床上。初夏夜,晚风带着清凉,绸缎被褥贴在身上,像另一层皮肤。她似乎想了些什么,又什么也没想。少女听见命运的召唤,但因为不谙愁苦,因而无所畏惧。

然后,她听见门被轻轻叩响了。很轻,要不是她正竖着耳朵候着的话,几乎就要错过。她从床上爬起来,也不着鞋,就这样像一条光滑的鱼一样游到门口,打开门。

进来的人正是青木文雄。他直接将她抱起,门在身后合上,双唇凭本能在黑暗中贴向她。她只“呀”的一声,就欢喜地接受了他。软玉温香抱满怀,她这一整个儿身心都是他的。

只有他俩知道,他是为她而来。幼时的相伴,年少的分离,期间无数的通信,早已将他们变成一对爱侣。他们的身体虽然分离,心灵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紧密相依,一直到这种紧密又化为一种迫切的呼唤,呼唤着他们的身体也合二为一。

上一次分别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而此刻,他十八,她十七,少年精壮的身体,和少女柔软的空虚,他们没有片刻犹豫地就依着本能而行。

“呀!”她又低呼了一声,这一次却是因为疼痛。但她随即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地自行捂住嘴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就这样在初夏的夜里,她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变成这个日本少年的妇人。

第二天早上,青木文雄神采奕奕地从陈府告辞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在凌晨四点才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此行除了拜见义父义母,还带着青木川的另一个任务——将一封亲笔信交给抚顺司令部负责宣抚的少佐山本亨。

陈将军和夫人将青木文雄送到门口,目送他钻进敞篷车里。此刻淑华正在自己的闺房里独自回味着昨夜,连早饭也没有下楼吃,她怕一旦与青木文雄四目相对,有关这两具肉体昨夜颠鸾倒凤过的气息就会喷薄而出,无法掩盖。

大门刚刚合拢,陈将军沉下脸来,抬头向二楼窗帘后的身影一声断喝:“淑华下来!”

用人被遣退了,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满面怒气的陈将军、满面费解的陈夫人和满面惊疑的淑华。将军走到淑华面前怒问:“你和文雄,是怎么回事?他昨晚去你屋里干什么?”

“什么?”陈夫人手里的茶杯一抖,茶水洒出了大半。

“没……没有。”淑华心如火煎,脑子飞转,猜测着父亲究竟知道了多少。

“没有什么?你还要瞒我!”陈将军一巴掌拍在梨花木小几上,陈夫人杯子里剩下的茶水也洒了出来。

她和陈将军早已分房而居,昨晚睡得沉沉,怎比得上骁匪出身的陈将军,这屋子里就算有只甲虫经过,也瞒不过他的耳目。昨天的宴席上青木文雄刻意装醉,他岂能不觉察?本来想留意这义子到底存了什么心眼,谁知道竟然看见他在深夜溜进了独生女儿的闺房!

此刻只见淑华无言以辩的样子,将军心头仅存的一份侥幸也熄灭了。他大怒之下,竟一时不知拿这宝贝女儿怎么是好,回头指着陈夫人喝道:“好好好!你养的好女儿!做出这种败坏名节、有违体统的事,我看你今天怎么向我交代!”

陈夫人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涕泪纵横。淑华见母亲因自己受辱,倒消了惧怕的心,把心一横,正义凛然地对陈将军说:“文雄哥哥昨儿向我求婚,我已经同意了。”

陈将军抬手一个耳刮子:“放你妈的屁!”

淑华立刻跌落在椅脚。他正要再补上一脚,却被那张抬起来的小脸儿慑住了。

那张小脸儿上,此刻半分慌张也无,半分羞意也无,倒好像他这一个巴掌不是将对方打到了地下,而是将对方打到了天上。十七岁的陈淑华倚着椅脚半坐着,看起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多,脸上缓缓泛起一个嘲弄的笑,一字一句地对陈将军说:“您昨儿晚上,是在门口听壁脚吗?之所以不敢进来阻止,是因为他是日本人吧?”

这字字句句就像一把又狠又准的小刀,分毫不差地插到了陈将军心里。他终于恼羞成怒地将那迟到的一脚踢了下去:“跟中国人做了丑事老子也要打死你,何况是和日本人!”

淑华被父亲一脚接着一脚踢得在青砖地上直打滚,但愤怒已经令她觉察不到疼痛,只迫不及待地想将嘴里的小刀一刀接着一刀,狠狠喂出去:“我做了什么丑事?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像你,虚伪,丑陋!你就不怕日本人知道,你亲近他们,不过是虚与委蛇,叶公好龙?”

“住嘴!”陈将军被女儿气得须发皆张,却被一种更深的忌惮提醒着,不能再放任她继续说下去了。他打开客厅门,喝道:“来人,给我把她关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把她放出来!”

被用人架起来的陈淑华和父亲喘息着面面相觑。一样的勇敢,一样的倔强,一样的被对方所伤。她突然有点柔软下来,带着赌气,也带着点解释意味地向对方宣告:“我喜欢文雄哥哥,是因为他这个人,才不管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呢。”

只是那个时候,她和父亲,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会是此生他们的最后一句对话。

被软禁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趴在卧室桌子上睡着了的淑华,突然被小石子击打窗户的声音惊醒了。她一个激灵,急忙推开窗户往下瞧时,下面站在树影里的人,居然是青木文雄!

淑华的惊呼声还未及出口,就被青木文雄的手势制止了。他挥着手臂悄声喊:“跳下来,我接着你!”

人生在此处画下一个顿点。淑华凭着少女的直觉意识到:此刻在窗外等待着她的,不只是一个少年,还是一整个命运。留下来,还是跳出去?只犹豫了不到片刻的工夫,她就爬到窗口,纵身跃下,被青木文雄一把抱住,随即被在墙头接应的人带走。而此时,陈将军和夫人正在甫新上任的抚顺市长关士琦的家宴上,陈府的管家则刚巧被用人叫走,因为大门处突然有名叫山本亨的日本少佐来递名帖。

在千金寨的酒店里,淑华和青木文雄迫不及待地慰藉了相思,疲惫地双双倒在雪白的大床上。意识又一点点袭来,淑华心烦意乱地想,此刻在旧城区内,父亲一定已经展开了对自己的大搜索。千金寨是日本人的地盘,想必他不屑,也不敢搜到这儿来。而母亲,母亲的眼泪……唉!

文雄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思绪,翻过身,抛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提议:“随我回日本吧!”

“日本?”淑华颇感兴趣地反问。尽管父亲不喜欢这个国家,她却从内心深处很难对之反感起来。她出生在中日夹杂的环境里,对日本文化里那些精致到极致的东西深深迷恋,譬如和服、茶道,以及女儿节,还有她此刻不知其名,日后却明白了那叫作“性感”的东西。况且,还有这丰神如玉的文雄哥哥,他的怀抱就像罂粟花的香气,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

文雄颔首,缓缓解释:“父亲痴迷汉学,我却志不在此。我已经考取了家乡的北海道帝国大学,三个月之内必须前去报到。淑子……”文雄找到她的手,轻轻捏住,“我的家乡北海道,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夏天,樱花如梦如幻;冬天,皑皑白雪覆盖着远处的羊蹄山。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她随文雄的描述悠然神往,在心里已经几乎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对于以什么样的名分前往,还心存疑虑。而文雄的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疑虑:“我们可以先订婚,再出发。你若不愿就这样仓促订婚,可以我义妹之名前往,我安排你在当地艺术系就读——你不是一直喜欢唱歌吗?”

她笑了,以一种天生的风情斜睨着青木文雄:“我本来就是你义妹,怎么叫以义妹的名义?只不过,你对这义妹,可不大正派……”

文雄也笑了,翻身而上:“怎么叫作不正派,你说给我听听……”

第二天,淑华随青木文雄踏上了开往长春的火车。他们将自这儿搭乘关釜联络船至日本下关,再转行北海道。

在火车站,淑华险些被父亲派来守株待兔的亲兵扣下。拉扯间,她灵机一动,大声与青木文雄说起了日语,青木文雄会意,也用日语大声作答。他们的对话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几个日本军人也留意到了,朝这边走来。

那个亲兵有些着急。陈将军将他们分散在各处的车站、港口、闹市里,此时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听不懂日语,不知道小姐和这个日本少爷满嘴唔哩哇啦的是什么。走过来的日本军人纠缠不清,他一个慌神,就让小姐挣脱开了,待到好不容易摆脱那几个日本军人,小姐早和日本少爷消失得不知去向。

淑华压低身子俯在火车座位上,这样的经历不仅没有让她后悔,反而令她觉得这趟行程更加刺激有趣。火车终于开了,她坐直身子,看着车窗外那个满脸懊恼的亲兵,禁不住笑出声来。

笑完了,她才发觉身边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用不着精通世故,淑华也能够分辨出那些目光中的含义只有一个:敌视。从抚顺到长春,这样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尤以她与青木文雄用日文对话,以及拿出满洲币[1]使用的时候为甚。当一个妈妈劈手打开她递过去的糖果,气呼呼地抱着孩子转身走开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青木文雄:“他们为什么如此仇视我?”

青木文雄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地回答:“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会说日文的中国人吧。”

淑华沉默了,这个理由让她吃了一惊。原来,在她所栖身的小世界之外,中日之间的仇恨已经达到这个程度了吗?

青木文雄安慰她:“这个世上总是狭隘的人为多,也因此,才需要我父与你父那样的人。”

她点点头,心中的不安却并没有消散。因为有一件事是文雄哥哥不知道的,那就是:她的父亲陈将军,其实也是一个隐秘的仇日者。

[1]日本占领东北成立伪满洲国后发行流通的货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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