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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齐姐儿委身争名利

比赛还剩下最后的十天,齐姐儿在她的卧室里发着呆。

这一圈下来,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城墙上面赶麻雀——白费劲”。如今,三甲的排名又回到了黄莺第一,妙妙第二,她第三,和她策划歌迷自杀事件之前一模一样,真是命运开的一个莫大玩笑。

齐飞进来问:“那黄莺还在外面候着呢,你究竟见还是不见?”

“不见!”齐姐儿挥手,“让她走!”也顾不得声音是否太大,会让厅里的黄莺听见。

齐飞出去之前,嗅了嗅呛人的烟雾,又看看齐姐儿身旁满满的烟灰缸,丢下一句:“我劝您少抽点儿吧,这还有十天的曲儿要唱呢!”

卧室里很静,齐姐儿听见齐飞和黄莺在客厅里说着话,稍迟,大门一响,黄莺走了。她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里看着走到大街上的黄莺,只见对方定了一定,像是在想些什么,随后便上车走了。

昨天,华新台的虞台长将齐姐儿找去,告诉她那捣鬼的乐队指挥已经被解雇了。不过虞台长的意思倒并不是安慰她,而是警告。

虞台长说:“你们怎么闹,只要不死人,我都不管。但谁要是敢在外面乱说话,污了我华新台的名声……哼哼,休怪我姓虞的不客气!”

齐姐儿不服气地:“那指挥不过是个打手,那,他身后的主子,就这样放过她了?”

“你哪里放过她了?你不是把人家毒哑了吗?”

齐姐儿从虞台长的话里悟到了什么。她自然已经知道那天最后服下了漱玉碎的人,是妙妙——这样说来,自己这事,竟是妙妙做的?那么,可算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了。

还有那侥幸逃脱的黄莺,竟然是从头至尾不相干的,如今却享了渔翁之利。

齐姐儿彼时的感受复杂之极,一张俏脸阴晴不定。虞台长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比赛只剩下十天光景,我劝你还是将心思放到唱歌上来。话说回来,到底唱歌事小,做人事大。上海这个地方,关键时刻重的还是一个‘义’字。你那些小把戏,我看不玩也罢,这里人人都是人精,谁又怕陪你玩呢?”

虞台长这番话,可算是说得相当重了,里面的厌恶也相当明显。齐姐儿长这么大,听多了男人的奉承垂涎,几时听过一个男人这样对她说话?当下将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话也没说一句就从台长办公室里出来了。

此刻,她看着黄莺的背影,揣测着对方的来意。不消说,多半是为耀武扬威而来。还有最后的十天就水落石出,竟连这几天也等不及吗?齐姐儿恨得扔掉怀里抱着的玉色夹纱玫瑰香枕,胡乱套上玄丝牡丹绣花鞋,扬声叫:“齐飞!齐飞!你给我进来!”

齐飞进来了,齐姐儿拢拢着急汗湿的鬓发,对他说:“你替我把长发发找来。”

长发发这是第一次进齐姐儿的卧室,艳羡得觑着眼儿乱瞧。齐姐儿这会儿正心烦,白了他一眼,说:“你属陀螺的?坐下来!”

长发发找了把椅子坐下,抖着二郎腿,说:“姐儿,齐大哥,你们可不够意思啊。你们做的这样好事,却把我瞒在鼓里,显是没把我当自家人啊。”

齐姐儿和齐飞对了一个眼神。长发发看在眼里,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话说妙妙小姐,人在电台里,怎么好好地就失了声呢?别是喝错了什么东西吧?齐大哥,我记得从前,在你这儿见过一种药粉,叫作什么漱玉的……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齐飞一哆嗦,强笑道:“怎么会,怎么会,你想多了。”

长发发叹了口气:“唉!这关键时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我长发发再怎么肝脑涂地,也是个外人哪!”他站起来,手搭在门把上,又回头丢下一句,“只是姐儿如今还只在第三的位置上悬着,只怕齐大哥你这一番辛苦,终究要流到黄浦江里去喽。”

他扭动门把,作势欲走出去。齐姐儿忙喊:“站住!”

长发发回头。齐姐儿勉强收起了不耐烦,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柔声说:“这不是找你来商量了嘛。”看到长发发的视线转到了齐飞身上,她会意地说,“哥,你先出去。”

齐飞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长发发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这一次直截了当地说:“姐儿,你想明白了吗,事到如今,你想拿下这个歌后的宝座,该靠什么?”

齐姐儿问:“靠什么?”

长发发答:“靠唱歌,已经靠不住了。靠谋略,你们也失算了。为今之计,你只剩下靠人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靠人?靠谁?”

“光明火柴厂的刘老板。姐儿可还记得吗?”

见齐姐儿不置可否,长发发接着说:“姐儿忘了他,他可没忘了姐儿。这不,一直向我提着呢……”

齐姐儿尤不甘心:“我们电台选歌后,干他火柴厂什么事了?”

长发发将椅子拉近齐姐儿,一副贴心贴肺的样子:“这个,姐儿你就有所不知。刘老板是上海商会的副会长,比赛呢,正是商会赞助的。这且不说,娱乐圈和商会,原本就不分家。你想想,比赛也好,唱片也好,电影也好,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离得开商会的那些老爷们呢?姐儿若是攀上了刘老板,我就这么说吧,除非是黄老爷子或杜老爷子的人亲自来和你抢,否则谁也抢不走你这个歌后的宝座。”

他这么一解释,自然明白。齐姐儿有些明知故问,又有些抱着希望地问:“如何才能攀上这位刘老板呢?”

听闻她的这个问题,长发发*地笑了笑,用回答破灭了齐姐儿心中的那点儿希望:“这个,姐儿你就别问我喽,你比我清楚。”

是夜,华新台的播音刚一结束,齐姐儿就被一辆黑色的奥本轿车接走。她随长发发钻进车里,刚要启动,齐飞突然扑上来,拍打着车窗叫停了车子。

齐姐儿摇下车窗,车窗外的齐飞双眼血红,目眦尽裂,压着声音吼叫:“齐大官,你去不得啊!”

这个齐大官,是齐姐儿在梨园时的称呼。齐飞的这一声唤,那时候的景象一下子被拉到面前,历历在目。七岁进梨园,每天天刚不亮就起床吊嗓、练功;数九寒冬,哆嗦着给已经成了角儿的师哥师姐们泡茶熬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把大腿绑成“一”字型入睡。那个时候她不承想,有一天,自己还是得把尊严踩到脚底,靠女人最原始的本钱走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齐姐儿知道,到底是血浓于水,真正心疼她的人,是亲哥哥。她痛苦地喊了一声:“大哥!”

长发发在旁边不阴不阳地问:“姐儿,到底走不走?”

齐姐儿把眼睛一闭,脖子一梗,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走!”

车子开到陌生的楼里,陌生的卧室,一面之缘后被她想法子逃开过的男人。齐姐儿痛苦地承欢。同样是委身,这一次却和上一次大有不同。上一次,她是人砧板上的鱼肉,只有被吃进肚肠,化为粪土的下场;这一次,她却是那主动出击的猎鹰,忍一时的污垢,换万古的流芳。

事毕,齐姐儿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想了想,终究忍住眼泪,柔着嗓子又说了一句:“刘老板,我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刘老板一身油腻的细皮嫩肉,长得有点像早年的太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狠狠地把齐姐儿的处女血留在月白色的真丝床单上。这会儿他正把玩着那幅床单,打牙缝里发出又疼又冷似的“嘶嘶”声,头也不抬地说:“我有数。”

齐姐儿出得门口,眼神没有和候在那儿的长发发相对,一径朝外走。长发发一头喊着“姐儿,完事了?你等等我”,一头朝卧室里跑。

齐姐儿的脚步不够快,还来得及听到长发发的话:“刘老板,还满意吗?您还看上了哪个女明星,只管告诉我,我笃定给您弄来。”

“哈哈哈哈!”长发发和刘老板齐声发出淫笑。齐姐儿站住,咽了一口眼泪,腥甜,味道像血。

是夜,齐飞从四马路喝得烂醉回家的时候,被院子里的齐姐儿吓了一跳。

那天夜里,下了那个夏天的第一场雷雨。第一声惊雷降落在人间,遮住了齐姐儿的戏文声。她把从京城带来的那套关羽靠行头翻了出来,披挂在身上,只不过这会儿那昂贵的孔雀翎都被大雨打得尽湿,头冠也歪在一边。

满四野里除了齐姐儿,连个活物也没有。平日里照顾起居的婆姨,早被半疯半癫的齐姐儿吓得躲进了屋里。一道闪电跟着惊雷劈下,齐姐儿就在那闪电的光芒里唱:

往日杀人不展眼,

铁打心肠软如棉。

背地只把军师怨,

左思右想难上难。

关某岂做无义汉,

宁斩我头挂高杆。

齐飞的酒一下子醒了,扑过去搂住湿透了的齐姐儿,问:“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齐姐儿仿佛这才发现齐飞,竭力倒在他怀里,脸上泛起一个凄凉的微笑,轻轻地说:“哥,你妹妹我,今儿出嫁了。”

齐飞痛心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齐姐儿挣脱他,勉力站起来,仰着脸儿,转着圈儿,冲着茫茫的大雨,声嘶力竭地喊:“今儿个!我!齐姐儿!把自个儿嫁给这上海滩的大舞台了!我发誓,一定要在这个舞台上,留下我齐姐儿的名号!”

照长发发的说法,打第二天起,刘老板就会给电台、媒体方方面面打好招呼,齐姐儿立时三刻便能感受到不同——您且瞧好儿吧!

说得神乎其神,齐姐儿半信半疑。悬着心儿唱着,悬着心儿等着。如此等了两天,什么也没发生。齐姐儿坐不住了——离大赛结束只余八天,这刘老板到底是行动了,还是没行动呢?自己这一次献身,该不会是白献了吧?

她找长发发,长发发这会儿却人间蒸发了。无法,她想直接去找刘老板问一问,还没找去呢,人家却先找上门了。不过不是刘老板,而是刘太太。

齐姐儿意外地请刘太太坐,她们曾经见过一面的,在刘太太的客厅里。这一回在齐姐儿不甚明亮的小厅里,刘太太边让贴身女佣去门边候着,边说:“不坐了,怪腌臜的,就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齐姐儿有种不祥的预感。刘太太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说道:“齐小姐还是那么漂亮——我听说,你还是让我们老刘给睡了?”

齐姐儿一哆嗦,无言以对。刘太太笑了,说:“不过,这一回,可是你主动翘的尾巴。是为了歌后大赛吧?早知如此,上一回又何必特地找到我那里,扮什么烈女了?说起来,这满上海滩,为这为那送上门让我们老刘睡的女人可着实不少。这原也不算什么。不过你既然到我这里递过帖子,总该和我打个招呼。”

“刘太太……”

刘太太戴着手套的手一挥,拦住她的话:“我们老刘睡你的时候,许了你什么?无论许了什么,你还是忘了吧。你也知道,那姓刘的终究还是要听我的话。你想一翘尾巴换个冠军,我偏要叫你鸡飞蛋打。”

刘太太要走了,门边的女佣将坤包递在她手里,转身前有意无意地给了齐姐儿一个奚落的笑容。只听得吱呀一声,刘太太在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又丢进来一句:“对了,以后,全上海的饭店餐厅里,不要让我看见你,以免影响我的胃口。我已经放话下去了,你去了,也是不会有人接待你的。”

刘太太走后,齐姐儿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辆黄包车,让车子往租界开去。奇怪的是,此刻她心里记得最清楚的,既不是刘老板占有她的那个夜晚,也不是刘太太方才羞辱她的话语,而是刘太太贴身女佣的那个眼神,来自一个下人的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

她让车子停在礼查饭店门口,下车,振作了一下,推门而入。玻璃橱窗里倒映出她的无俦美貌,这美貌从来就是她通往一切上流社会的入场券。

果然,毫无阻碍地,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侍应生拿上菜单,微笑着问:“齐小姐想用点什么?”旁桌的人纷纷朝她打量,男人们垂涎,女人们嫉妒。

她觉着又有点活过来了,正想将那芝士龙虾大大地吃上一顿去去晦气,一个领班模样的人匆匆赶过来,躬身赔笑,用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对不起啊,齐小姐,我们……实在不方便招待您,请您原谅。”

她惶惶然抬头,兀自挣扎着,可领班已经不由分说地摆出了“送客”的手势,方才打量她的人们仍旧打量着,男人们的目光变成了惊讶,女人们,则变成了幸灾乐祸——再没什么比看见一个美丽而猖狂的女人落难更叫人痛快的了,今晚上这顿晚餐吃得真值,这余味,足够再回味个七顿八顿下午茶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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