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也是近两年的事情了，那日一如往常正在绣房里绣花的钟情，突然见到姨娘破门而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不待细问，赵老夫人便拉着钟情出了门。自小在姨娘身边长大的钟情恪守妇德，鲜少踏出二门。所以虽说到了燕城也有几年了，这城里的风景钟情到底没看过几回。只记得，那日天朗气清，微风轻拂轿帘，不时为钟情灰白的世界掀起一角灿烂的新鲜。
虽是生在乱世，但是乡下平淡的生活依旧波澜不起。还是在那日，一座破落的府邸门前，钟情第一次亲眼看到那许多背着枪的兵士。看惯了绿油油的麦子，哪里见得这些耀着寒光的吃人家伙，钟情只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般紧紧扯着姨娘的衣袖，紧随着，一步也不敢错。
“别怕！”似乎是感觉到了钟情的害怕，赵老夫人特地回头给她一个宽心的微笑。明知道这样的阵仗会吓坏了乖巧的情儿，但是赵老夫人就是想情儿在这儿。这孩子日后只怕和自己一般命苦，她只望在今后只能数着念珠挨日子的时候，能想到今天。
“你还是来了！”一个低回婉转的女声伴着浑厚低沉、余音悠远的古琴声，在你还未来得及讨厌时，就已悄然润泽了你干涸的心田。熏炉里逃出青烟袅袅，制成一室旖旎。如梦似幻间，她出现了。头发慵懒的披散着，衣着皆是旧时式样，外披着一件宽大的淡青色丝袍，袖口竟也浆洗得微微发白，却恰好如同烟雾从袖管里缓缓散出。只是一眼，钟情竟不可自拔的疼惜起这个陌生人。白皙的肌肤还是平滑如初，青丝如瀑。如若不是薄雾浓云下的柔肠百结，那独属于深闺寂寞的千缕愁思，这些总是要由岁月堆就的无言凄凉，钟情直想当她做姐姐。
“你倒是长情，弹了几十年，还是这首曲子。”又是这熟悉的旋律，赵老夫人忍不住要讥讽两句。该有多少年没见了，就连岁月也格外怜惜这个女人，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她不知长了多少白发，可这个女人的容颜却一如昨日。“只是你的凤不知飞到了哪只凰那里去了？被赶离巢穴的弃妇，即便是能做凤凰涅槃，怕是也找不回飞走的心吧！”终于有了这一天，她也可以站到这个总是高贵的女人面前，理直气壮的嘲笑她了。
“你还是怨我？”遍尝人世辛酸的尤夫人，也曾这般怨过，怨过那个将丈夫抢走的女人，只是日子久了，她却先厌了。只因心底里充满怨恨的人生太过悲苦，她受不了。也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开始同情赵夫人，一辈子的怨恨太沉。
“我不该怨你吗？”赵老夫人最看不惯这女人那副永远淡然安宁的样子，似乎是在无声的嘲弄自己。“你！”她一把抓住悠然弹琴的尤夫人，恨恨道，“你不光夺走了我丈夫的心，还让他赔上了一条命。你残忍的利用了他的爱，让他替你的丈夫扛下所有罪责，后来竟然还能恬不知耻的坐上督军夫人的位子，半夜睡觉的时候，你难道都不会被向你索命的冤魂吓醒吗？”
腕间的疼痛让尤夫人不由蹙起了眉头，对上那双仇恨的眸子，她却只有幽怨以对。“是啊，我是该那样活着，我是该每日惴惴不安的活着。我也想每日在梦里向他忏悔我的罪行，但是他却从不，从不入我梦里。一如他临行前说的，好好活着，就像从来见过我似地好好活着。他……”
“闭嘴，我不信，我不信。”闻言，赵夫人使尽全力将那瘦弱的身子甩了出去，疯狂的喊叫着。“是你，是你，是你这个狐狸精，”只有将那个事实永远藏进黑暗里，她才能靠着这刻骨的仇恨活下去。还是那根手指，一切犹如二十年前再现，它依旧直愣愣的指着那个泪水连连的女人。“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害死他的……”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强化着这个自己认知了二十年的事实。
“对，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全身的疼痛似乎让尤夫人回到了那个总难抹去的午后，那天她也是这样痛彻心扉。一男一女，对面而坐，那段话才心底重复了千万遍，“求你救我丈夫，救我丈夫”。哼！可笑！我是世间最残忍的侩子手，别人用刀杀人，我却是用眼泪杀人。同样身陷囹圄的他，除了拿这条命去换，还能做什么？对面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淡淡的笑，眼神却一如往日般温暖。你爱他一辈子，我便爱你一辈子。你一辈子不变，我也一辈子不变。言犹在耳，他还是当年的仙姿少年。可我，我却只有怀着浸满伤痛的黑暗，无语凝噎。
“哈……哈……哈，”眼瞧着那漫天的忧伤几乎要淹没这个单薄的生命，赵夫人终于得意的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浸湿了嘴角。“我终于等到了，等到了这一天，你得到了报应，你终于也尝到了弃妇的滋味。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该扔了那‘凤求凰’，只弹这长门赋了。”积攒了将近一辈子的怨气，今儿个可算统统都发了出来。
赵夫人环顾四周，思及这里往日的富贵，不由笑了。记得随着丈夫第一次到这王府来的时候，她被惊得合不上嘴，被这里到处溢满的富贵惊住了。可是，今日再看，只是一屋子腐朽破烂罢了。“这里真是极好的。”赵夫人踱着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堪坐的椅子，用袖子掸了掸尘，却只是拂过了历经百年的沧桑。“在这里你便可每日回忆着往昔的尊荣，体味着现下的落魄。你该是悔极了，恨极了，只悔当初为何跟着那个负心汉走出了这里，只恨今日竟落得这步田地。”
“我是该悔，我也该恨。不过，我悔的不是当日的出逃，恨的也不是今日的落魄。”先时柔弱的神色，忽然坚强起来。尤夫人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衣衫，即便华服不在，她依旧是尊贵无匹。长身而立，不卑不亢的对上那双看好戏的眼睛，慨然道，“为了真心所爱，抛却所有我不悔。富贵本如浮云，转眼弥散，又有何恨？即便是你指责我抢了你的丈夫，那也只是为爱之莫可奈何。我从不欠你。”铿锵话语间再不见那个我见犹怜的伤心人，“平生我只做了一件昧心事，便是对他，赵奕。不能回应那此生难绝的痴恋，已是对他不起。最后却又让他赔上了性命，既是当时，我即该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