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山对于朝堂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兴趣并不大，在他看来，唯一的遗憾就是韩琦的时代结束了，代表了一段时间自此归于怀旧的范畴，仅此而已。虽然韩琦离开中枢，肯定会连带韩奉先的地位受到冲击，间接地影响他开展工作，但是无妨，即便是没有韩奉先提供的一些帮助，他依旧也是可以应付的。
事实上这几天，他的兴趣开始集中在了那天王雱去过的那排店宅务的公屋上。
那天之后，沈万山陆续又去查探过多次，很快就发现自己那天的判断是如此地可笑，那排公屋就真的是公屋，里面所住着的也的确就是各地入京，负担不起汴京城昂贵的地产开销的中下级官员，而住在那间公屋里的姑娘姓苏，两位兄长都在朝中为官的，父亲在汴京也由客居已然住成了长居，家中再无他人，于是三年前从四川眉山老家中迁来汴京的。然而不幸的事，这位苏姑娘在路上时，在汴京的父亲便去世了，于是又随着那位在汴京判登闻鼓院事的兄长折返眉山为父守孝。
眼看着孝期已过，两位兄长即将返回汴京，这位小苏姑娘于是先行一步，前来打扫整理空置了三年的屋子。
前脚刚到，王雱后脚就到了京师，据说是对这位姑娘的父兄颇为仰慕，特地前来关照。其实那副献殷勤的样子，沈万山看着就想笑。
笑完之后，居然就有了一些隐隐的酸溜溜。觉察到这一点时，沈万山正蹲在苏姑娘门前的茶摊上灌下第不知道几碗凉茶。以往这种凉茶堪称漱马水，但此刻沈万山感觉自己可以是一匹马。
现在，这匹马突然就站了起来，唬得他身旁一匹真的马一摆头，打了一个不满的响鼻。
王雱又出现了，这次手里提着漱芳斋的糕点。小璇拦在门中与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笑盈盈地将他送走了——这位王公子还是全程都没有进屋。
沈万山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再度对着摆在一旁的水缸整理了一番衣衫，清了清嗓子，提起准备好的礼物，深吸一口气，风度翩翩地向那处公屋走去。
不等敲门，苏姑娘那间公屋的木门吱呀一声就打开了，使女小璇正簇拥着一位小姐走出门，两人一低头复一抬头，恰好就与沈万山面对面。
沈万山倒抽一口凉气。
如果说那日惊鸿一瞥，沈万山已经瞬间透过对方的女扮男装而看出了这分颜色，那么今天面对恢复了女儿妆，甚至可以说是盛装出场的苏姑娘，沈万山只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就停止了跳动。这一刻他感觉世界上最厉害的果然还是女人，他相信自己即便是面对天道境乃至无上极道境强者，也不会比现在这一幕更紧张。
仿佛青青草的淡淡春绿色交领单襦，仿佛桃花江的淡淡水红色千褶，腰间围一条深褐色绣桃花枝的腰封，夹杂在春绿与水红之间，反而将两种轻佻的颜色给压住了，更兼腰间飘带上缀着一枚最小的铜钱大小的羊脂玉环，趁在水红色的千褶裙上，仿佛春江明月一般清亮显眼。
沈万山终于慢慢呼出了胸口的一口气，感觉原本已经抵达虚神境，理应心神通透的自己，伴随着方才那一口气呼出，又呼出了不少腌臜糟粕。
“苏小姐，我是前来赔礼道歉的，前日失礼……”沈万山躬身行礼，不敢抬头看，然而说到了一半，却下意识抬起了头，有说不出话来了。
也许是出来得太匆忙，也许是开门就看见沈万山杵在门口吃了一惊，苏姑娘理应在出门前就已经挽好的垂鬟分肖髻一时间散开，原本挽住一只燕尾的金环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落在沈万山的脚边。
半边发髻披散的苏姑娘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狼狈，反而是长发缓缓散开，仿佛花朵绽放。白皙的脸颊上隐隐泛上了一抹微红，却睁着淡青色的眸子，略略歪头看向沈万山，嘴角一抹隐隐约约的笑意似乎就要荡漾开来，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沈万山恍然大悟，出门就吓得人家姑娘发型散乱已经很过分了，难道还要人姑娘蹲在你面前捡束发金环么？这是来道歉的还是来结怨的？
当沈万山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很诚实地蹲下捡了起来，甚至还殷勤地用蜀锦袖子擦了擦，吹了吹上面不存在的浮土，微笑着捧到了苏姑娘的面前。
真是丢脸啊……沈万山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苏姑娘嘴角藏着的笑意终于绽放开，她伸手接过金环，转身进屋。侍女小璇立刻尽忠职守地拦在了沈万山面前，臻首一扬，就像无上极道的天外一剑一般，将沈万山追进去的目光给斩断了。
沈万山讪讪以对，手在袖中拢住了掌心，那里刚刚触到了苏姑娘指尖的些微温度。
再抬起头时，梳妆妥当的苏姑娘已经走了出来，似乎是错觉，方才那么一刹那的功夫，苏姑娘好像还补了些脂粉。
沈万山回过神来，看见苏姑娘正抿着笑看向自己，茫然地再次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才意识到挡住了人家出来的路，慌忙侧身站到一旁。
苏姑娘轻轻抬手掩了掩小口，眼睛完成了好看的曲线，从沈万山身侧走过，倒是小璇反而重重哼了一声，让沈万山略微感到尴尬。
上一个这么哼他的人，好像是太行山中一处聚众过千、筑堡自立，四下劫掠乡人的土匪头子，他只用了一根手指头就取走了其人的首级。
等到苏姑娘登上店宅务管理准备在巷口的骡车之后，沈万山才长舒一口气，这才注意到先前提来赔礼道歉的糕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似乎是苏小姐转身入房中补妆时，被她顺手拎进去了？
想想也就在一炷香之前，王雱提着糕点前来，却送之不尽的失落模样，沈万山笑着转过了身……
然后便与面无表情的王雱来了个几乎鼻尖碰鼻尖。
若是之前，沈万山绝不至于被人近身到了这个程度还茫然无知，然而此刻的沈万山，或许是因为春天深了，万物复苏，他心中的心猿也去追意马了，所以才不堪如此。
而且又是刚想到王雱，转身就看见王雱，沈万山惊得大喝一声，险些就要下意识出剑。
王雱一脸平淡，道：“沈兄，别来无恙。”
沈万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无恙，无恙。”
王雱上半身不动，原地转身，仿佛悬浮于空中一般，不沾丝毫尘土：“既如此，沈兄请随我来一个地方。愚弟有些不解之处，还要向沈兄请教。”
沈万山一怔，立刻想起其人身上的身份，眉头微皱的同时，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王兄有事不妨直说。”
王雱嗤笑一声，没有作答，兀自脚步不停。
沈万山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最终还是王雱停了下来，半扭回头，看向身后的沈万山：“我知沈兄，此番下山意欲何为。然而沈兄未必知道，我此番入世，又有何打算。其实人间事都是这样，起初你我都不知道，也不在意，然而很快，不受我们控制的世间大势，就会推着我们向前，届时你我要做什么，就完全不受想做什么所控制了。沈兄是明白人，何妨在这大势掀起之前，把握最后的自主一回？”
王雱缓缓回头：“此番找沈兄，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共此一醉而已。”
沈万山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步踏出，气机瞬间锁定了王雱，一字一顿道：“你，是，轮，回，者？”
王雱的嘴角终于抿起丝毫不显眼的一弯：“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