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是叶伽。
我震惊地、一遍一遍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可怜的人：他矮小得出乎我的意料，也可能是脊背过分弯曲的结果，令他的外表像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头子（说实话，这种人我只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偶然翻到过照片，我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老人）。他的身上披着肮脏而褴褛的旧衣——不，实际上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了，是一根根线绳耷拉在他的肩上和手臂上，因为衣服的形状实际上已经不再存在了！布条里——线绳里，是一件尚为完好的宽大的义务医院褂子，但脏污沾的到处都是。我甚至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这件衣服，廉价——免费的衣服，想必已经被他穿了整整一年了，今天却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瘦骨嶙峋——是的，瘦骨嶙峋！像是史前的坟墓里爬出来的阿泽利亚人，像极了！仅有常人胳膊粗细的腿上全是青色和紫色的淤青和一片片刚刚结疤的伤口。啊，我该怎么……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他几乎走都走不动了。我把他扶到那张旧沙发上，看他的面色，我知道他肯定已经一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
“啊，难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吗？……”我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我从写字的桌角急忙地摸出几个速食丸，磕掉外壳递给他，他颤巍巍地举起不停地发着抖的手，手指简直已经要发青了。我直接慢慢地塞进他的嘴里——他却拒绝了！他咬紧了牙关，不住地、拼命地摇头。我从立柜的角落慌乱地摸出几瓶满是灰尘的瓶装纯净水，那也是曾经配发给我的义务救济物资。我费力地叩开瓶盖，想喂他喝下去；但他还是不住地摇头。他缩紧双臂，把头埋在大得像裙子一样的褂子里。
我打量着他，唉，他才……他才十七岁啊！但我又觉得，竟然已经十七岁了……说实话，叶伽看起来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儿童，而营养不良在联合社会里可以说已经基本绝迹了。根本已经不会再有吃不饱的人了，即使他每天什么也不干；但叶伽一直呆在街角古里斯丹特的店里打杂，打扫卫生，收钱……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现在怎么会饿成这个样子呢？但他连现成的食物都不想吃。
“难道义务医院的医生没有找过你吗？”
“我不想让他们找我，”他微弱地说，“我逃了出来，有一次我逃了出来。然后……”他指指脖子后面，我发现那里缠了一圈纱布。
“难道你……难道你……”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一定是……一定是把联合公民的监测芯片拆掉了，这样就使义务医院的监测人员再也发现不了他的极为糟糕的健康状况。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办这种傻事啊，叶伽！”我简直要哭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呢？你知道，你不再是一个联合公民了啊，再也没有……总之什么都没有了，叶伽！”
“我不想！……我不愿！”他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嘶哑地叫喊着，“奥维德·王！尊敬的奥维德·王！难道您……难道您不知道，我……”
我不知道……
“我不想，我怕……我害怕。您知道吗，那个地方没有钱……没有一袋子奥斯隆金币，我失败了。其实我三天前就该告诉你的，但那时候我还在俄苏尔的市场那里，我脱不开身；今天我过来了……”他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地哭着，说道：“今天我过来了，奥维德·王，您一定要知道……”
哦，多么荒唐的事情！又是多么可怜、可怕啊，这个孩子……“但是你不想活下去吗，叶伽？你再也不能同大家一样，同大家一样活下去吗？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傻事呢！快吃……”我把攥在手心里浸了汗的速食丸再一次递给他，他用手挡着，不让我再递给他了。“叶伽！你快吃啊，难道你……”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好，我只好坐下来，一起坐到那张旧沙发上。叶伽抹着眼泪，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十分钟过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拍着他的背，帮助他整理肮脏的衣服和塞满了虱子的头发。虱子跳出草窝一样的头发之后，马上就躺在地上死了，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我知道地板的每平方厘米都有无数个能杀死这种小生物的金属离子，它们沾一点上去，薄薄的皮肤就会溃烂。医院白褂子的下摆有一大片污黑的血迹，那一定是俄苏尔的黑市在做那种惨无人道的手术时，叶伽流出的血。
“那是我愿意的，奥维德·王！我去请求他们给我做手术。我的身上有古里斯丹特给我的十一个金币。他们说需要五百联合币，但我只有三百三十个。他们说我需要在那里干一天活。我答应了，他们给我做手术……没有麻醉剂，用生锈的金属片把它挖出来……我乞求，我向他们乞求看一看那张芯片。他们把芯片接在一块白色的电池上，拿走了……我给了他们钱，但他们不给我包扎，不给我涂药。我只好自己涂，自己缠着脖子，他们还想拦着我，但我逃了出去。多么痛！多么痛啊！但我快活的要命，我在布拉斯柯维尔见了古里斯丹特。他说我必须藏起来，不然很快就会被抓去。我就来了您这里，奥维德·王，您能让我藏起来吧！”
他说得很急促，断断续续地，几乎说两句话就要用手抹一次泪。泪水像泉涌一样，根本止不住。“喝一口水啊，叶伽！”我把水端到他的嘴边，“你是多么渴啊，一定得喝这一口水……”
他又拼命地摇着头。“我不喝，”他哑着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嘴唇上的干皮看起来摇摇欲坠，一下极为轻微的摇动就能使那些翘起的皮簌簌地往下掉……“我不喝。我决定了，我感到这样令我快活。我不喝；我不再是联合公民了，奥维德·王，……您一定理解！”他举起了双手；我看不懂他奇异而费力的动作，那仿佛是一种神秘的精神仪式。“奥维德·王，您一定理解我所做的，我不再是联合公民了，我为什么要……”
“要什么呢？……但速食丸是我的，水也是我的。赶快喝吧，赶快吃吧，……叶伽，你看起来快要死了……”我终于把心中郁积了很久的的话说了出来，“不管你是不是联合公民，叶伽，你快吃啊，这是我的，这些现在是我的！”
“不，奥维德·王！你知道吗？……我有一种奇怪的快感；或者说，我很快活，因为我……似乎在挑战什么。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既然这样，我就一意孤行，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顾及了！”他的双手撑在脸颊上，脸显然已经浮肿。“不，我尊敬的，我尊敬的奥维德·王，我不需要再吃这些东西了，我不需要了，因为我已经不再是联合公民。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一想到我能够死，一想到我能死，我就很快活，快活的要命。像一种病，但我很高兴自己得了这种病。”
他费力地大笑，肮脏而浑浊的泪珠滚落到沙发破破烂烂的隔层上，立刻浸了进去，“我很高兴，奥维德·王，尊敬的先生！一想到我发疯了，我就高兴得很。这是一种什么呢？不，这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喜欢、我热爱这种感觉，我感觉我在挑战着什么；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既然这样，我就一意孤行，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顾及了……”他开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病态地狂喊，神经质地低语着。终于，他不再作声。
“叶伽……”我轻轻地拍拍他的背，“叶伽……？叶伽？……”
他再也不动了，一动也不动了。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叶伽死了，在我的家里……他死了……
“啊呀！”我扑在他的身上，肮脏的臭气窜进我的鼻孔。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就在那里哭；我像是失去了什么一样，我一直哭着……直到晚上的定时钟声响起来，但我还有什么可以做呢！我悲哀极了，两腿根本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而叶伽呢？他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具凝固了的石膏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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