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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萤火(1)

雪,铺天盖地席卷,凋尽了世间颜色。

他静静躺在雪地里,任由雪片扑向鼻子、眉毛、嘴唇,直到把他悲伤的双眼,埋在无边的白色中。

他呵出的气,冰凉哀恸,比雪花更冷。此时此刻,充斥在他眼底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血光,像残阳烈烈地燃烧。一刀,两刀,飞溅,喷涌,地上流着的河,源头竟是人的身体。那些熟悉的笑靥,成了不动的泥塑,要趟过他们的血,鞋头尽湿,才走得到他们的面前,抚摸到寒气森然的脸。

他来晚了,困于一场情事的他,愧对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堆积如山的尸体让他看到脱力,发疯地冲到一边的高地,拼命用手指在泥土中挖掘。绝世的武功又如何,鲜血淋漓,换来的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坑,放不下他们最后一个凝眸。

那些追击的狼没有远去,他们竟带了更多的人折返,对这个经历屠杀的地方大肆凌虐。有人随意拨弄尸体,将值钱的东西摘下,拿不下来便挥刀砍去碍事的肢体。避在阴暗处的他毫不犹豫地拔刀,以一敌百不算什么,愧对兄弟们的他要给出一个交代。

“玉狸社的望帝!”有人惊呼他的名字。敌人的眼中夹杂了欣喜与畏惧,他的头颅值很多银子,但他赫赫的威名同样使人胆寒。他们层层围拢,锋利的兵刃对准了他的头、肩、臂、胸、腹、腿,像苍鹰俯瞰猎物,再强的高手敌不过人多,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出手,就在对峙的一瞬间。

玉狸社是江湖上最知名却又最隐秘的间谍组织,他们的人渗透到朝廷、豪门、帮派探听各种绝密消息,而后突然在人间消失。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从那里买到足够多的情报,朋友、仇人、上司、情敌,他们的所作所为隔日会完整传递到买家面前。玉狸社就像藏匿在屋角的蚂蚁,秘密地搬运众生的消息,首领望帝神龙见首不见尾,暗暗遥控着这个庞大的地下帝国。

碍于望帝这般显赫的名头,来袭的人不敢怠慢,刀剑势如奔雷,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

他们快,他更快,后出手的望帝,赶在所有人之前。一刀,掠过五个人的要害,那些鲜血溅在他身上,为他的面貌增添了三分凶悍。脚步不停,他们的咽喉与胸腹那样易找,轻轻碰触之后,就会像废物一样倒下。一个、十个,不,这都不够弥补他兄弟们流逝的生命。他要所有的人血债血偿。

廊柱,粉墙,青砖,沾染上一缕缕嫣红的血,在天寒地冻的庭院里,冒出森森热气。

杀掉十几人后,迎面扑来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刀重了、钝了、锈了,每一刀挥出,再也不能一次伤到人。一道血痕刻印在他的眉间,然后是左臂、脸颊、小腿、胯骨、背脊,火辣辣的伤口提醒他那些死去兄弟们的痛,于是他反而有些快意。

黑压压的敌人再度围成阵形,这时他已经杀了三十多人,重伤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全副武装的对手在等他精疲力竭。他是老江湖,懂得什么是留得青山在,但他的心不容许他留有余地。他宁可战死,不愿像丧家犬逃离兄弟们未曾阖眼的身躯。

“要活的。”一句阴冷的声音缓缓传来,神情跋扈的男子,衣饰华贵富丽。望帝眯起了淌血的眼,他认得这个人,旃鹭,江湖上新兴门派照浪城的大管事,为人傲慢精明,睚眦必报。长于剑,精暗器,喜攻人死穴,出招过十不胜则会罢手。

他心里顿时雪亮。能一气歼灭玉狸社总社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而照浪城主绝对是其中之一。他晓得那位城主照浪的手段,近来扫灭每个帮派无不斩草除根,朝廷则睁只眼闭只眼,不痛不痒地宣称是乱民闹事,找不到罪魁祸首。玉狸社打探到有隐藏势力支持照浪,使他打通官府所有关节,将一场场屠戮掩盖下去。

玉狸社的人是间者,是探子,但个中也有热血的汉子。在照浪城惹出几回灭门惨案后,有帮派出高价请玉狸社混入照浪城,若能一举杀掉照浪则更佳。他本不想接这票生意,座下的盈戈却说,让我去。他皱眉,照浪城来路不明,骤然出动太过危险。盈戈说,不,我必是最好的刺客,绝不让玉狸社陷入险境。

盈戈去了,半个月后,竟以一身重伤带回了照浪的头颅。可惜当天,照浪城大批追杀的人马有条不紊地进行搜捕,让望帝敏锐地察觉到照浪没有死。是的,盈戈杀了一个城主的替身,是对方早早预备的局。

但望帝知道,谨慎如盈戈不会留下半点线索,照浪必不是因此追踪而至。

旃鹭说话的口气和神情,越发证明他的推断无错。此时他突然有了生存下去的愿望,玉狸社总社虽灭,如果立即号令各地分社避世隐退,也许能躲过一劫。他一个人的命抵不了死去兄弟的苦,但倘若救得了其余的兄弟,救得了他们留下的亲属,才不枉做他们信任的首领。

他明白旃鹭话中的用意,活的望帝比死的有用得多,无数有价值的情报将成为照浪城对付他人的法宝,甚至不需征伐,用谣言就能毁去一个个青年才俊,凭离间就能分崩一个个名门世家。他也明白这话背后的意思,只要留他的一条命,无论如何摧残他的身体和精神都不过分。既然对方不知道暗杀照浪的是玉狸社的人,他还是有机会保住其他人的命,做他最后力所能及的事。

就在他看到旃鹭的这一念之间,他决心活下去,不是笼中的困兽,而是怀了强烈报仇之心的怒龙,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在照浪城的杀手放慢攻击时,望帝蓦地掏出一把圆润的珍珠。这种东海大珠通常是进献给皇族的贡品,颗颗晶莹夺目。众杀手正诧异间,珍珠飞向半空,“嘭”地炸出一声声巨响。浓烟白光骤现眼前,靠近望帝的几人胸口凉凉地划过一刀,珍珠的粉末如白纸撒在身上,像是悼念稍现即逝的生命。

“是循雪珠!”尖叫声戛然而止,沉重的身躯倒下。循雪珠是个风雅的名,原本的名却是循血,小小的一粒嵌在宝物上,即能在最疏忽防守的时候,夺人性命。

雪花飘落,掩在望帝身旁新添的尸体上。他已完全成了血人,腥烈的气味,肃寂的眼神,面前的敌人嗅到了其中的危险,不觉退后了一步。旃鹭冷冷地瞥了一眼,道:“抓不住他,你们也不必回城,就死在这里罢。”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翘起了腿,悠然地欣赏困兽之斗。

众杀手惊惧对望,冷汗滴成了冰,奋然朝望帝使出最强一击,决一死战。他们没有退路,望帝也没有,看见密集如雨的攻势迎面袭来时,他索性闭上眼,凭本能挥动手中的刀。杀,杀,杀。他的刀浑然与身体融为一体,刀光即是手臂的延长,意念的延长,在杀手的武器未触及他之前,悍然连击,倏忽起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旃鹭直了眼,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可惜。”

密不透风的防守仍有缺口,望帝伤痕越来越多,血淋淋地让人疑心他已被大卸八块,浑不成形。久战乏力,他仿佛全然依据惯性在使刀,旃鹭不动声色地看着,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咚、咚、咚、咚,直至按在扶手上。此刻的望帝一口气接不上,慢了一分,杀手的刀终于齐齐架住他的脖子。

一片雪花飘落,禁不住他的火烫,在刀锋上化作一摊水,像极了泪。旃鹭缓缓挪至他面前,眉宇间颇有怜才的神色,注视良久,方道:“你很厉害,只有去了你一对胳膊,我才安心。”示意两旁动手。

望帝忽然道:“一个秘密。”

旃鹭阻止杀手,挑眉道:“你说什么?”

望帝淡淡地道:“换我这对手臂。”

“放肆!”旃鹭哈哈大笑,“你的命都是我的,怕你不说?”

“死很容易。如果你有心辱虐,我立即便死,并没什么。”

旃鹭寒着一张面,众杀手战战兢兢,心知大管事变色时,就是他人倒霉之时。望帝毫不紧张地盯了他看,看到旃鹭的脸色渐渐和缓,恢复冰冷的腔调说道:“成交。”

有人即刻点了望帝的穴道,杀手退开,旃鹭将耳朵凑近。望帝道:“此事非同小可,叫你的人再远点。”旃鹭塞了一粒丹药在他口里,挥挥手,众人退开数丈,手中的兵器依然握得很紧。旃鹭回望玉狸社之主,道:“如果你想玩花样,纵然城主不想杀你,我也一样毁得了你。”

他再度靠近望帝,正待听到些什么,耳朵倏地一阵刺痛,热辣辣地被吐进一粒丸药,脑中轰然乱响。想伸手去抓望帝,却不见对方身影,只余属下们大声的呼喝,隆隆地在耳朵里闹腾。他急急地掏出那丸药,想起望帝做惯了奸细,最不怕严刑逼供,这些毒药麻药根本不起作用。旃鹭怒极反笑,镇定地吞下解药,指挥众杀手进行全面的追捕。

逃吧。在照浪城遍地撒网的情形下,想逃出生天不过是白日做梦。就让望帝多吃点逃亡的苦,最终狼狈地落回到他的手上。旃鹭铁青了脸,假想来日折磨望帝的场面,双脚不觉踏碎了青砖。那裂纹就如他恼怒暴戾的心,一丝丝伸向了地底。

望帝没有走太远,这是他的老巢,深知哪里是安全的栖身之处。玉狸社的地底本有一间密室,但此刻目标太大,不容他走进内室打开秘道。他亲手建造的庭院,有若干巧妙的埋伏点,随便一处,都须偌大的精力才能被找到。望帝难过地想,可是在敌人来袭时,他们没人愿意逃跑,无不选择了战斗。这真不是擅长保护自己的间者所应做的事。

他躺在屋顶的空档里伤感地想,一群疾恶如仇的人聚在一起,偏偏要深入一个个险地,做谈笑风生的间者,那些兄弟们是否很难为呢。

雪开始下得大了,像摘下一片片棉絮,要给人做一床暖被。下吧,他衷心祈求上天,让厚厚的雪花遮去玉狸社悲凉的血腥,替他为死去的兄弟建造一座白色坟茔。

大雪如他所愿地落着,无穷无尽,仿佛在倾倒一缸缸粉白的染料,将他的眉毛鼻子染得花白。流血的伤口冻住了,沸腾的心情凝结了,呼吸慢下来,心跳慢下来,他如一片尘埃埋在雪地里。

旃鹭派大队人马外出搜寻望帝,留在玉狸社的约有十余人,到了傍晚,再次搜寻了一遍后,失望地退去。望帝在雪下迷迷糊糊地躺着,天地一片宁静,忍不住想就此睡去。失血过多的他不觉晕了,没多时又醒过来,如是几次,不知过去多久,仗了丹田的一股气,居然没有僵死,伤口反因寒冷而缓慢愈合结疤,但手脚已麻木不能动弹。他心里拼命用力,身体纹丝不动,不再听他使唤。

老天要让他死在这里?他默默起了个誓,若是他能再多活一个月,安顿好玉狸社余下的事,即使身入地狱也值得。如果能手刃仇人,就算永不超生,他不会觉得有遗憾。心里的誓言念完,食指蓦地一动,接着,左脚抽筋似的一扭,阻塞的血液像是又恢复流动。

他勉强从雪地里站起身,摇摇晃晃,如新死的鬼在郁黑夜色里游走。走出十来步,隐约有黑影闪动,玉狸社外依然有监视的人在。他藏好身形,默数对方的人数和方位变化,在最有把握时如燕展翅而出。

飞掠过院子前的树林,一个声音叫道:“有人出来了,追!”望帝发足狂奔,直到此时风割过周身伤口,他才察觉到刻骨的疼痛。一只鸽子凌空飞去,他知道是向旃鹭报信,但哪怕手边有弓,他应该也射不准了。他心中苦笑,脚下不停,精准地穿越他事先想定的路线,从树林,到桥下,水路与夜色会掩去他的形迹。桥下有一个翻板,里面小小的洞能容他只身藏入。

一切按他计算的进行。他迅捷地藏进洞里,盖上翻板前,打出几枚暗器,水声扑扑地响。追兵惊疑地沿了小河往上下游寻找,他则轻微地喘着气,调整内息。外伤累累,好在除了失血,内伤并不严重。他摸了摸四壁,竟有一盅酒,这是哪个贪杯的兄弟放进去的呢?望帝苦涩地一笑,不管是谁,如今喝不到这酒了。

很清淡的酒,温柔地下肚,尝不到醺烈的味道。他正在猜想这会是谁的酒时,桥上传来的脚步声。

“奇怪,我竟闻到了酒味。”一个清脆的少女声响起,在寒凉的夜里格外动人。

“哦?看来我的鼻子仍不如你。”另一人是个少年,望帝听到这个人说话,情不自禁想再听他讲下去。 “你呀,想超越我还早呢!”少女盈盈地笑着,欢快地走过小桥。望帝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压抑的痛楚不由涌上心,四处寻觅突破口。那是想放声痛哭的悲伤,他正奇怪为什么会如此柔弱,眩晕夺去了他残留的意识。

身子像在云端漂浮,又像寄身浮萍,没有着落,唯有那种香气环绕不去。他在梦境中回到仙音舫,她施施然卷了水袖,摇曳而出,眉眼有淡淡的愁。他在另一艘画舫上,隔了窗,偷窥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她的身影被遮住,他便伸长了脖子,想更贴近一分。可如何接近,都触不到她的心,她为一个人而舞,为一个人欢笑。那个人慢捻着十九弦的瑟,铮偸清响,与她相和。

他们是相配的一对,他却是局外的可怜人,贪恋她无心的一顾。记得那次不慎被仇家盯上,他无意中避入她的船,追踪的人紧随其后杀至,被她悠闲抚瑟的姿态瞒过。对方去后,她镇静地取了十两黄金,放在他面前。你不像坏人,拿去,找个地方好生安顿。他微微一笑,看见她清澈如水的眼里,并无惧意。我叫沧海,他告诉她本名,舍不得就此离开。

锦瑟。她的手凌空拂过案上的瑟,低声地说,我应该叫这个名。他讶异她的说法,忽而顿悟,风尘里沦落的人,谁又记得最初的名。他泛起了酸楚的怜惜,她一派澹然地举起了送客的杯。那是他们的初识,望帝记住了她,暗暗吩咐手下留意她每日的行踪。

以为她真是云淡风清的女子,看透一切世情,望帝渐渐发觉,她也别有挂心的人。每次那个乐师来,她会拒了其他客人,早早焚一炉香,熏染最鲜妍的舞衣。他有些偏执地躲在旁边的船上窥探,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时常忘了玉狸社的职责。在所有的客人散后,夜深人静,他往往熬不住思念,从邻船跳上她的船头,要她留意他的存在。

他叫她跟他走,离开这是非之地,锦瑟淡淡地反问,你知道是谁让我进了这一行?然后指了自己,笑着说,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要做最红的阿姑,你看,如今我做到了。她妩媚笑时,他发觉自己全然不懂女人的心思,不知她究竟想要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迷恋上这个女子。当她奏起瑟,跳起舞,他宁愿放弃江湖上的所有,陪伴她直到终老。

可惜,她是不会要的。

他的心像被剪子铰了,痛得大喝一声,睁开眼,迎面是探询的一张俏面。

一件织金妆花绒袄子,裹了一个明眸善睐的鬼灵精,她溜溜地打量望帝,耳鬓飘来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鼻的香气令他忘却不快,对了眼前花光明媚的少女,道:“你是谁?”

少女嘿嘿一笑,手指搭在他脸上,他想起那里有道很深的剑伤,此刻竟不痛了。少女呵气如兰,笑眯眯地道:“先告诉我,你是谁?”望帝扫视四周,绮丽的纱帐,雕漆的桌椅,他身在一户富庶人家,或是上等客栈。他记起那座桥,她不过是桥上的过客,如何能找到自己?难道只是因为酒味?

“不仅是酒味,还有血腥味,你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气味不同。”少女看破他心意,像在谈论发簪的款式,闲闲说道,“你身上有十七人的血,那件血衣臭死了,亏了紫颜帮你脱下来。换了我一个人在,情愿不救你。”

紫颜。望帝仿佛听谁说过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头脑仍很混乱。

十七人的血,这少女凭什么报得出,她又是谁?一阵疲倦袭来,他正想倒下,少女托住他的头。

“喂,等等,喝完药再晕。”她的口气并不十分和善,甚至透着敷衍,望帝却感到放心。他见过太多虚伪的和气,少女略带脾气的笑容,像他熟悉的几个顽皮女下属。他挣扎着喝药,咂不出滋味,一股脑统统灌下,他要快些好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

“你别胡思乱想,外面不太平,出了这个门,没人会搭理你。”少女洞悉地说。他的心一拎,照浪城的人想必在大肆搜捕他的踪迹,这两人敢收留他,胆大包天之外绝不简单。曼妙的香气悄然荡过,望帝猛地想起,抬头问道:“你是霁天阁的人?”

少女咬了唇,诡异地一笑:“你这人真讨厌,自己的来历不说,一味问东问西。早知就不救你!”把他的头往枕上一扔,拍拍手扬长而去。

他无力去追,直勾勾望了头顶的帐子,前事一幕幕重回心头。他不该对照浪城的崛起掉以轻心,不该在局势危急时流连烟花之地,是他置玉狸社于险境而不自知。胡乱想着心事,烦躁的他忽嗅到清淡的幽香,撇头一看,桌上一个小小的瓷炉,燃出一缕极细的烟。他凝视袅袅上升的紫烟,人又糊涂起来,苦苦想了想,不知在为什么烦恼。再往深里多想那么一步,就仿佛陷在泥沼里,被泥泞困住了手脚和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

以望帝对*的认知,他肯定这是种迷香,可是,似乎此时并不排斥它。他享受地闭上眼,那么,就舒服地再睡一觉,这被窝真是暖和呢。

他睡后不久,床边立了一个锦绣男子,打开一盒油绿药膏,沾在手上,往望帝额头抹去。“这道疤痕淡多了,这一道有点难对付……这里最好补一块皮,唔,可能从这儿翻转一块就天衣无缝了……”他喃喃自语地端了望帝的头看,背后“扑哧”一声笑,先前那少女不知何时回来,站在他身后忍俊不禁地道:“他若醒着,会被你吓死。不愧是易容师,见了脸就想折腾。”

紫颜转过头,“这不是易容,是疗伤。他长得不难看,我替他整整相貌,不让伤疤遮了他的眼睛,省得他日后成了斜眼。”

“别说啦,我知道你最见不得人被毁容。我出去打听过了,玉狸社被人灭了,据说有个首脑人物逃了出来,这附近的几个镇都有杀手在追查。”她瞥了望帝一眼,“这个人不简单,你打算如何?”

“他全身上下共有八十六处伤口,悉数修补好须费时半天,养伤则起码半月。”紫颜指了望帝周身的伤,微微地叹息,“如今我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想不留疤痕要花些心思。对了, 姽婳,你镇痛的香料还有没有?救人救到底,倘若他想换个容貌,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姽婳眼珠一转,迟疑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和墟葬聊天的时候,他好像提过玉狸社近来被人盯上,是不是?你不会特意拉我走到这里,为的是……”她不知接什么好,从来就看不透紫颜的心事,他是最神秘的一味香,若即若离,不可捉摸。

紫颜笑道:“我岂会未卜先知?墟葬说此地风水不好,我不过顺路来看看,他讲得真准,一来就见到灭门惨祸,可见将来你我建造吉宅,须要多方选址,用心考量才是。”

姽婳没留意话题被扯开,抿嘴一笑,道:“你只管去学半吊子的堪舆之术,我会叫墟葬为我挑一处风水宝地开我的蘼香铺。”紫颜道:“嗯,那我和你做邻居,将紫府建在隔壁,沾你的光就是了。” 姽婳瞪他一眼,目光中殊无恼意,道:“你若能请动璧月大师为我造铺子,你盖在我家后院也无妨。”

紫颜点头道:“一句话,他小儿子托我为他垫高鼻子,儿媳妇又央我替她补眉毛,就拿两座宅子做酬劳好了。说到你家后院,喏,不如再建个大些的花园种植香料,我在家里也辟个园子,种瓜果花草好不好?”

两人插科打诨之际,望帝的眼慢慢张开一丝缝,又不着痕迹地阖上。他稍稍打了个盹,在紫颜涂药时便惊醒,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分明。他想起紫颜是谁,在本国的疆界之外,这个人的盛名流传已久,如果能如紫颜所说,彻底改换他的容颜,躲过照浪城的追杀并非难事。

但他不想换这张脸。未完成的心愿,他想用本来面目去实现,改了容貌就如换了一个人,他不知兄弟们会不会认得。将来九泉之下,他的魂魄是否也有另外的样子,不被亲朋故旧熟识?他宁愿被人恨,也不想被漠视,复仇的路上他要让人知道,是望帝做到了他该做的。

房外有嘈杂的声音响动,有什么人在不远处争执, 姽婳飘然出门,很快回来道:“情形不对,像在寻人。”紫颜问:“看得出来历么?” 姽婳摇头:“不像大门派的,样子猥琐得很。罢了,他们要敢闹事,我去打发。”凉风透窗而进,她一缩脖子,奇道,“窗怎么开着?”

紫颜忙回看床上,望帝不见了。 姽婳目光里却有庆幸,拍拍手道:“这下好,省了我和那帮人?嗦。我们去城里备些香料如何?”

紫颜沉吟道:“想不想会会故人?看过香料,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望帝跳出窗的刹那间,感觉到自己的骄傲。十多年江湖喋血的生涯,确保他在短暂休憩后就能迅速回复体力,无需再受人庇护。他不知躺了多久,那种锥心的疼痛显是消散了,对紫颜和姽婳的手段不由略感惊奇。他依旧轻盈,双足落地时矫健如一只猫。

雪停了,他踩在雪地上,仅留下浅浅的脚印。他判断出这是城外的一家私人庄园,寻人的江湖客还在吵吵嚷嚷,他的身影早已远远离开他们的视线。迎面吹来清凉的风,草木苍老干净,如同每个正常的日子。天地的无情,在于无论多少人死去,它始终冷漠如常。每一天都是昨天,每一天又像全新的一天。望帝知道不一样了,很多曾经的笑颜再看不到了,而他无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不知不觉重回飞鸿河边,出事前他滞留在这里,如今竟回到她在的地方,如同被冥冥的手牵引。仿佛又见她镇定自若的眼神,他犹疑片刻,沉思她动人心弦的缘由。第一眼见着的美貌,是根深蒂固的打动,然而容貌之后,那种安静中掩藏的坚韧触动了他。细细想来,望帝觉得她的眼神让他感到踏实,枪林箭雨也好,尔虞我诈也罢,总之他一看到她就会平静下来。他再度来此,既想从她那里获得冷静,亦想最后告别,心无牵挂地上路。

冬日的飞鸿河,岸边的树木凋零了,靠朵朵绢花堆出点滴的绚烂。河上的画舫一艘艘亮起了灯,影绰的倩女跳起了妖冶的舞,像焰火在晚风中燃烧。原来天暗了,他痴痴站了多时,腿有些僵。锦瑟船边四个熟客正在与一个丫头争执,他记得她叫弦思,是锦瑟贴身的小婢。

“又是为了那个乐师!锦瑟姑娘真是大牌了,现如今连我们也敢不见!哼,仙音舫索性搬到皇宫里去,才是真正风光!”

“弦丫头,你再通传一次,报上我的名号!锦瑟怎会不见我呢?当年我在她身上花了上千两金哪!不然她岂有今日的地位?你再看看,我是许老板,许氏绸缎庄的许老板!”

“叫锦瑟出来!我们这几位,谁的身家不比那个乐师高?在宫里做事又如何?不过是个弄臣。老子好歹有个从七品的头衔,锦瑟要再不出来,我叫人封了仙音舫,她别想再混饭吃。”

弦思为难地左右哀求,姑娘的脾气她最清楚,不想见客时,天王老子也奈何不得。不怪这几人气势汹汹,实在是姑娘拒了几回,使他们扫尽了颜面。可她能有什么法子,据说皇帝诞辰在即,姑娘要与明月大师谱制新曲。将这番话好说歹说,前几次打发这些熟客们回去了,今趟还是这些旧话,即便是抬出皇帝,他们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些凡俗的嘴脸,画舫里的人看不到、听不到,两人读着对方新谱的曲,和美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水面慢慢浮起了叮咚悦耳的乐声,像温柔的草浪抚弄面颊,一缕轻得要飘上云端的声音,如月光洒向飞鸿河。

仙音如斯,锦瑟的歌喉和弹奏,寻常人常常无缘享受,那几人听了愈发焦躁,嫉恨地指了画舫叫骂。望帝闭目倾听,俗人的闲语,不合时宜地夹杂在乐声中,未免太扫人雅兴。当下一声长笑,从暗处抽刀走出。

黄昏里,他扎满白布的身影诡异莫明,如拘捕新鬼的白无常。吵闹的四人仿佛被掐了脖子,惊咽下所有的话。可是晚了,他的刀不容人喘息,刷刷砍过他们的头颅。大约是不想弄脏河岸,手上留了一分力,温热的头依然连着脖子,一起颓然倒下。弦思吓得忘了哭,在他挥第三刀时抢先昏了,最后死的那人歪着脑袋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罪不至死,他为何像杀手,噬血如狂?他出神想着,定睛再看时,那四人不过愣在当场,望着愤怒如天神般的他。他竟有了幻觉?望帝轻蹙着眉,淡淡苦笑。

忽然有人打了个寒颤,抖着嗓子对旁边的人道:“听说,林员外在上京的途中被杀了……”另一人醒悟到什么似的,提起手指,对望帝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他眼神中的杀气一吓,忙缩回手道,“多日没见韩公子了,难道也是……”余下两人面露悔意,其中一人慌不迭摇手道:“我只是路过,路过,大爷请……”腿一软,差点倒在旁人身上。

林员外、韩公子都是锦瑟的常客,还有这四人,望帝依稀想起他们微不足道的姓名和家世。他扯出不屑的笑,挥了挥手,他们一声不吭,逃得比画舫传来的瑟音更快。

是很好听的乐声呢,穿透他的心,在灯火璀璨的夜色中,如蛇舞动。弦思眨着眼,迟疑地对他说道:“姑娘今日不见客。”他笑,听过太多这样的回绝,小丫头的无奈,以及轻微的怜悯,他悉数收入眼中。

“我只是来听曲子。”他自顾自在岸边坐下,阴湿的地面,潮气与寒气像无孔不入的贼,丝丝地往他身体里钻。他不在乎。周身的伤,密集如抄家的封条,多点风寒算得了什么。他用心听画舫里两人的合奏,若此刻是席上的客,他会举杯喝彩。黯然销魂呵。他伸手摸冰凉的堤岸,幽绿的青苔滑滑地蹭手,这碎屑般不为人知的生命。

声声入心。仿佛两双手搭在一处,拨弄心上细微的弦线,每一声,令他伤到骨子里。这人间,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事,她有她的归宿,他可以离去了。挣扎爬起,他踉跄地往夜色深处走去。乐音忽停,锦瑟撑开窗户,投去一瞥。他的背影划下长长的影子,却也远了,模糊不清。

“明月,你说,我是不是个坏人?”她回头,问身边的男子。沉敛而认真的面庞,有时终日不苟言笑,专注于他眼前的乐器。正是如此,激得她甘于在这条路上,磨炼、再磨炼,成为仙音舫最红的乐伎。

“是我不好,累你左右为难。”明月叹息,若有所思地望了岸上道,“去年你已为皇上献艺,今年不必再勉强。我……一人便可。”

“我不是为了皇上,”她摇头,修长的睫毛上隐隐有泪,低首一笑,遮掩了过去,“久不奏曲,岂不是荒废了。有寿诞的名目在,我才能多练练。”

陪你一起练,是不同的。但今生,只能隔了这面具强作欢颜,除非寻得那人,恢复容颜。可听说,那位大师已经死了。锦瑟苦涩地想,原来她想求的一切,并不是当初想要的夸赞。世人再多的关注,抵不上明月的一个肯定。

回不去了。她凝思,拨响一个音,弦抽筋似的,挣断了。

明月垂下眼帘,“今日我应了邱大人的约,不能久留。”他顿了顿,迎上她透彻的笑容,立即闪开,“我先去了。”锦瑟点头,他走了也好,近日心神竟格外的乱。

夜色里繁华依旧,明月抱瑟下了画舫,锦瑟立在船头,觉得一河的热闹都随他去了。她想起什么,叫住他,匆匆返回,取了件貂鼠披风递上。明月心上一暖,点点头,“外边风大,你回去罢。曲子的事不急,你若是累了,多歇一阵。”

她一身彩衣,在暗色中艳媚生辉,明月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含笑告辞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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