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同时，长荷身后大片水波泛滥开来，两个气泡自他手中浮现，倏尔胀大将寒辰和秦晓包裹进去，巨浪陡然掀起，浪头带着三人朝后山的方向奔腾而去，灵螭终究是慢了一步未能缠上；却在这时，水流分成了两股，另一股直直朝着羽瑾城奔流而去，羽瑾城转头远远地望向长荷离去的方向，在三人最后的身影消失的前一刻，长荷转过头，对上了羽瑾城的视线，浸在水中的长荷冲他眯眼一笑，张了张嘴。
羽瑾城读懂了他的话：“不用谢。”
他暗自冷笑一声，长荷恐怕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落入妖捕手中，毕竟从镇妖府司手里抢人可不是件容易的活计；现在镇妖府司的大批人马马上赶到，不管是诛妖坛还是抓自己，都不可能做到了；眼下的情况，他在自己逃掉的同时还得顾一把他羽瑾城，毕竟所有人都重伤在身，实力大大折扣。
望见朝着羽瑾城扑过去的水流，羽阙在一瞬的迟疑后突然明了——青霜受了重伤，没办法像往日一样直接挥就庞大的冰山来带着羽瑾城逃掉，但是只要有了水，就比凭空造冰省力气多了。
果然，青霜一抬手，扑向身侧的水流直接定格在空中凝成了大块的寒冰，紧接着，冰龙破冰而出，一声低吟，带着丝丝寒气旋身从青霜和羽瑾城身边略过，载着二人直上九天消失在夜幕之中。
羽阙刚迈出几步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三愿几步上前扶起他，急声道：“别勉强.....”
“站起来，”是戚哲的声音，他提着刀转过身，“现在没力气去追他们了，羽阙，回头看看，妖尸还没有倒下，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我知道。”禧刀撑着地面，羽阙站起身回过头，望着身后的战场，双目猩红。
兴承山后便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和深不见底的水潭，水潭直接连着横穿水兴的玉川江，长荷带着二人潜入江底，一路直出水兴，到了东山佛陀城才挑了个偏僻的郊野上岸。
一阵一阵的涛声拍打着碎石滩，三人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踩着石滩朝向旁边一片漆黑的莽莽密林走去，夜空中的一线月光隐于夜云，天空成了包裹着大地的纯黑的幕布，仿佛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寒辰张了张口，终是缓缓道：“解缄他.....”
解缄他还留在那里。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空中一声长长的嘶鸣打破了夜的寂静，长荷抬头望去，似乎是一只不知飞往何处的鹧应，一掠而过，长荷脚步顿了顿，接着便继续朝前走去，头也未回道：“可惜了，本来还想着将来有机会介绍他们认识的。”
谁和谁？
长荷没有说明白，寒辰和秦晓也没有继续追问，二人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朝林子中走去。
他的声音很平静，一如素日里最平常的话语，听不出悲喜。
白虎司和朱雀司一起赶到，却终是晚了一步，没有追到长荷和羽瑾城，四司合力，再一次将兴承山上的群妖剿了个干净。
下山时天色已是熹微，镇妖府司包下了水兴四座最大的客栈，所有妖捕，受伤的处理伤口，处理完伤口之后，伤不重的还能动的，不眠不休，和其他妖捕们一趟一趟地上山下山，将同伴们或完整或残碎的尸身收拾回来。
水兴城的百姓晨起醒来，看着从山上下来的妖捕们还一头雾水，直到看见一趟一趟运下山来的裹尸袋，才后知后觉地猜到昨夜兴承山上出了大事。
整整一日，妖捕们终于将兴承山上百妖冢中所有的妖捕尸体收殓回来。
戚哲、李谦瑭、俞青晨坐在一起拟写回禀总司的文书，却迟迟无法下笔，三人一片沉寂，谁也没有料到会有月食，诛妖坛会这么早的开始，伤亡......会如此惨重。
禧乐一百六十七年，正月未过，兴承山一役，当夜战死妖捕九十六人，玄武镇妖府司指挥使苏玖甄，殉身。
多少爹娘，多少稚子，怕是过不好这个年了。
暮时天色阴了下来，西方残阳的最后一丝血色泯灭于沉沉的阴云之下，羽阙吊着胳膊坐在窗前，昂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心头仿佛被这阴云压着，一点一点往下沉，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终于，他站起身，回头冲三愿勉强笑了笑，缓声道：“我出去走走。”
正在泡茶的三愿闻声抬头：“需要我陪......”对上羽阙的目光，她的声音倏尔顿住，三愿抿了抿唇，温声道，“去吧，早去早回。”
出了客栈，羽阙穿过异乡陌生的长街，思绪漫无边际，他看着自己吊起的手臂，忽然想起莹州一役，同苏玖甄分别的那天早上，他和戚哲立在朱雀司大门前，苏玖甄骑在马上，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现在想来，那眼神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的。
有什么想说的呢？
羽阙微微昂首，轻出口气；接着便见不远处，一个妖捕一瘸一拐地往兴承山的方向走去，羽阙眨眨眼，尸身早些时候便已经全部收回来了，现在又上山做什么？
羽阙不动声色地跟上前去，那个妖捕有些脸熟，羽阙依稀记得，他是青龙司的，戚哲提过，此次行动中年龄最小的人，今年才刚满十七，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战役，是在前辈的庇护下才活下来的。
羽阙跟着他，一步一步上了兴承山，天色渐暗，山上起了雾气，愈加寒冷；不知不觉间，细碎的雪花已飘飘洒洒而下。
小妖捕没有察觉到羽阙的存在，他拖着受伤的残腿，艰难地走到了百妖冢。
雪势渐大，山上已经积了层薄薄的雪，偌大的百妖冢被白雪覆盖着，看不见妖尸，看不见鲜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纯白。
小妖捕在百妖冢前、在飘扬而下的大雪中缓缓跪坐下去，他低着头，羽阙看见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安静的雪声中逐渐传来细碎的啜泣。
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风渐起，那哭声越来越大。
十七岁的妖捕，被前辈保护着才活了下来的妖捕，或许护住他的前辈已经不在了，他在百妖冢前跪坐在地，一拳砸向面前的雪窝，俯首号啕大哭。
羽阙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立在丛林中，他垂下眉目，静静地听着这呼啸风雪中的哭声，一直到最后，他一言未发。
风雪还没有结束。
是夜，白虎司指挥使李谦瑭再次清点了一遍伤亡人员，亲自巡查了重伤员的状况，回到住处，半夜未眠，照顾李谦瑭的老管家照例送了药来，李谦瑭接过药喝下，拿着空了的药碗，虚目望着窗外的风雪，静默良久，忽而冷不丁地开口：
“所有的伤病都能治愈该多好。”
老管家一愣，不明所以：“公子.....”
李谦瑭叹了口气，将药碗放回托盘，垂眸轻声道：“今夜怕是还要再死一批人。”
老管家面露担忧，李谦瑭却挥挥袖示意不必多言，接着便转身朝床榻走去，结果刚走出两步便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老管家大惊失色，随手放下托盘，疾步走上前去：“公子！公子你怎样？”
李谦瑭面无血色，沉沉地昏了过去。
漏夜前来的大夫一头扎进房间里，床榻旁，戚哲，羽阙，三愿，俞青晨，琉珂，李钦钦还有老管家，一言不发地静默立着。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他们脑海的弦还没彻底放松便再次紧绷起来。
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施完针，摸了脉，继而站起身来面朝众人，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宿疾缠身，素日里又伤神过重，李大人他......早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众人都懵了，一直红着眼睛的李钦钦再也没忍住眼泪。
窗外，夜风渐息，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