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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曾言(一)

第六十三章 曾言

“羽家的长子。”

“被圈养的半妖之子。”

“多有趣啊。”

窗扉半掩,月光斜斜地透进来,四四方方地打落光洁的木板上,房中没有掌灯,十六岁的羽瑾城双手交握躺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用血色的双眸望着年久暗沉的房梁,感受着躯体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血肉、锥心刺骨的疼痛。

一次一次,没有什么是习惯不了的,无论是何种难以忍受的疼痛、黑暗……以及绝望。

五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翌日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羽瑾城静坐窗边,眯眸望着窗外抽出花苞的芍药。

洛城之行过后,青霜忧心他的情况,这些日子常来看他,可封印妖力的这些天,爹娘照例是不许他见任何人的。

体虚,病弱,不宜劳心劳神。

羽瑾城垂下双目,摩挲着手中的双绞螺,长荷没有带走它,它放在羽瑾城这里,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符号,昭示着长荷和所有事的存在。

双绞螺中悉悉索索,似乎是阿阙的声音,五月的天气微微燥热,外袍被他脱下来随手丢在厅堂,夹带在外袍中的双绞螺哐啷一声随之被丢在角落。

从前长荷在的时候,都会悄悄把双绞螺从被阿阙脱下的衣服中拿出来,重新放回阿阙身上,可那也只是从前了。

羽瑾城默默叹了口气,此后,怕是没办法从双绞螺中听到阿阙的声音了。他望着手中的海螺,倏尔收紧了手指,既然留之无用,又为什么还要继续留着?

羽瑾城微微抿唇,朝着窗外扬起了手中的双绞螺。

踌躇之际,熟悉的声音忽而自海螺中传来:

“瑾城那孩子……”

羽瑾城稍稍一怔,是舅舅的声音,对了,近日舅舅途径莹州,一直住在家中,只是素日里生意繁忙,自己又深居简出,二人鲜少见面,羽瑾城怎么也没想到舅舅会主动提起自己,阿阙的双绞螺丢在厅堂,舅舅又恰好在厅堂,声音这才传进了自己耳中。

长辈们之间的谈话,其实是不应该继续听下去的,可听到了双绞螺中传来娘亲的声音时,羽瑾城却鬼使神差地收回了手。

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没办法当自己还像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双绞螺,微蹙了眉静静听下去。

“瑾城那孩子近段日子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

——是娘亲的声音。

舅舅似乎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继续道:“最近这几日又是封印妖力的日子,阿姐,那孩子知道这条路最终会走到哪一步吗?”

“……我和阿昭都未曾同他提起过。”

羽瑾城心下有一瞬的复杂,他看不到娘亲的神情,也不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是内心是何感受。

“只得如此,寻不到其他法子吗?”

“并无他法。”

舅舅似乎叹了口气:“孽障呐。”

羽瑾城眼神黯了下来。

“名门之后,却出了这样的血脉,当初又为何要留下来,即使是对这孩子自己来说,人世间这一遭走得也够辛苦了。”

听罢,羽瑾城暗自紧张了起来,他怀着一点小小的期翼,想听听娘亲会作何回答。

良久,娘亲终于开口了:

“那孩子的力量不可小觑,对于一个伏妖师家族来讲,这份力量若运用得当,便是一件相当可观的武器。”

羽瑾城猛地睁大了双眼,不对,这不对,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他望向手中的海螺,这不对……可这就是娘亲的声音啊。

“阿姐,你的意思是?”

“我和阿昭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这孩子若是能抑制住自己的妖力,只在该他发挥力量的时候发挥出来最好,也是为此,我们才一直在想办法帮他压制这份力量;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份妖力还是增长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到那时候,我和阿昭也断断不会留他。”

“话虽如此,可真到了那时候,阿姐未必下得去手。”

娘亲似乎沉默了片刻,末了,她终是开口道:

“没什么可留恋的,这孩子的存在本就是麻烦,是负累,终有一日要被抹杀,不过早晚的问题罢了。”

“羽家……不应该出现这种怪物。”

羽瑾城浑身一震……怪物。

他转身扑下床去,此时此刻,他只想闯进厅堂亲口问问娘亲这些是不是真的,可他现下伤病未愈,刚到门前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喉头一甜,一大口血猛然咳了出来,羽瑾城一手撑着地面坐起身来,明晃晃的日光中,他低头看见了血泊中自己的脸,方才冲上心头的一股焦灼,忽然就冷了下来。

五月的天气,羽瑾城身周却一片凉意,那日在洛城,他看过丰庚石碑之后掩面而泣,可今日他在这里听娘亲一字一句说完这些话,羽瑾城却感觉不到什么悲戚了,他只觉得心上仿佛漏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不对,可现实就是如此,冰冷生硬地摆在面前,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晚上娘亲送了药来,羽瑾城抬头打量着她,第一次觉得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熟悉的人,他照旧喝了药,在娘亲关门离去的时候忽而出声,他立在房内,一手轻轻按在门上,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扯了扯嘴角缓缓道:

“娘亲,我午睡时做了个梦。”

门外,娘亲的身影顿住。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将羽家所有人都吃了下去……怎么样,是不是很可怕?”

半晌,娘亲淡淡道了句:“只是个梦而已,早些休息吧。”

言罢,转身离去。

羽瑾城立在一片黑暗的房内,望着门外的身影,在月下一点一点远去。

他立在原地,恍然间笑了笑。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一日一日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下煎熬是为了什么,自己所坚信的希望,让自己坚持下来的所谓的家,在黄粱梦碎的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

既然是麻烦,是负累,是怪物,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如此痛苦地继续活下去呢?

既然终有一天要抹杀掉,又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拼命抗争呢?

就为了那所谓的价值吗?

太荒谬了。

“为自己而活吗?”

第二天晚上,长荷出现了,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如是道。

羽瑾城冷眼斜睨向他:“你一直都在监视我?”

长荷无谓地耸耸肩。

“你给我双绞螺,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你可就误会我了,”长荷笑吟吟道,“一开始纯粹是看你可怜才给了你双绞螺解闷,我可没想到双绞螺居然还发挥了这样的作用。”

羽瑾城凉凉地望着他。

“其实你应当很清楚,”长荷笑意渐淡,“有没有双绞螺都一样,真相就是真相,不管以何种形式,总有一天会摊开了摆在你面前。”

“羽瑾城,好好想想吧,是就这样被利用、痛苦地活着,然后狼狈又可怜地死去;还是成为大妖怪……为自己而活?”

“我已经……做出了抉择。”

羽瑾城记得,从那时起,自己身体内的某一部分,便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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