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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咯血的雪夜

那天,营房外天色黯然,寒风透过窗隙吹进来,尽管炉火依然,但还是冷得人直想缩头。老兵们还在海阔天空地侃着,副连长走了过来。有人说副连长能用三档穿过“S”杆,定点停车和轨道桥驾驶更比别人稍高一筹,还有人说他在马路上能用车尾刮破姑娘的裙角,受到惊吓的女孩子只是发出令人捧腹的叫骂声,但人却是毫发无损。他控制车子就象在玩一个花棒似的,简直是随心所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老兵们都很佩服副连长的车技,新兵们对整天板着脸的副连长更是敬而远之。

副连长说,王社,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副连长这么一说,王社的心里猛的惊惑起来,忙问是什么事,但副连长并不理他,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狂暴的雪摇撼着营房光秃秃的树枝,冷森森的雪花直往人脖子里钻,看不见夕阳,山岗和树林到处是雪花翻飞,整个三界已成了银白的世界。记得那个黄昏一点也不幽静奇美,尖利残酷的寒风想起来就让人惊悚,空旷,枯寂,朔风凛凛,凄惨的景象让人的心都凉透了。

文学的梦象野菊花一样开在王社的记忆里。穿军装前他曾豪情万丈,要到部队里舞文弄墨一番,但每天兵车蹂蹴,辚辚的车轮使他那个要成为部队作家的憧憬,如迷离的雾一样正从他的心屏淡出,青春的驿站里每天都是直线加方块的队列,想拧笔杆子的手每天握的是方向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况且开车这档子事最忌一心二用。希望,变得美丽而飘忽,踩湿多少个早晨,踏碎多少个黄昏,在别人睡午觉时,王社便一个人到餐厅里铺纸提笔,熄灯号吹过之后,他会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用炊事班一个老乡给他的那块菜板就着手电进行阅读和创作。信念的烛光悄然剪去青春的朦胧,抖落漆黑冻凉的睡意,飘逸着缪斯那双含烟飘雾的眼。携着缕缕憧憬,人生的峰峦上终于透射出令人倾慕的希冀光芒。

文学创作上些许的收获,犹如迷乱的芳馨,把刚成为汽车兵的王社摇晃得如病叶狂花,总以为就快如愿以偿了,就要成为部队作家了,祈祷的双手挂满了苔鲜,那时,多想拥有一个有着一张自己的书桌和一张床的写作环境啊!这很难。在部队里,除非是新闻干事或文职人员,是很难拥有一个良好的读书和创作的环境。

那时王社只是一名刚从汽训大队毕业的汽车兵,只能在被窝里的那块菜板上开劈一方自己的小小田野,在一片旷寂里构思着清瘦而萧瑟的希望花朵。其实三界是个很美的小镇,虽无俊岭深壑,但连绵不绝的山丘树木葱茏,春天时,山野上花卉葳蕤,鸟儿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去三界小镇要翻好几个山头,如果不搭乘班车,一个人走在空旷孤寂的崎岖山路上,会被那林间袅袅的雾岚洗去所有的疲惫和忧伤。溪小淙淙,野花婆娑,蒸蕴着烟瘴的河流上小船矣乃,浣衣少女的捣衣声和嬉戏声如一曲优美的俚唱。

出了几道山梁和小河,就会看到芦洲蟹舍的三界小镇了。这里的人们说,要不是有你们解放军驻我们三界,津浦线上不会设一个叫“三界”火车站的。来往的列车打破了小镇的恬静,但王社依然觉得三界朴素得象他们家乡的少妇,不喧腾,不造作,也不激越。那时的小镇绝没有灯红酒绿,看不到浓装艳抹。

王社记得那天他走在副连长的身后,凄风似刀,漠漠的寒流让人直打寒噤。他的心忐忑不安,迷乱的思绪也如坠进这漫空步障的雪雾里。副连长在快到他办公室时收住了脚步。王社清楚地记得副连长当时的表情十分严肃,口气也有几分冷硬。他的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你父亲来了,是出差路过三界来看你的,但部队招待所已住满了人,别的单位也没有空房,现在你要动员你父亲尽快离去,不要在部队过夜。你们这些刚毕业的学员,每个人都想好,每个人在各方面也都想为连队增光添彩,我想你也不想在某些方面拖咱们连队的后腿。副连长说完就把王社一个人撂在冰天雪地里,兀自走自己的办公室。王社懵在那里许久,才想起去问副连长他父亲现在在哪儿,副连长说,营房值班员已打来电话,要不多大会儿就会来到咱们连队的。正说着,就听到宿舍那边有人喊:王社,你父亲来了。王社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连长一眼,副连长说,汽车兵要想搞好技术,只有多摸车多出车才行,过罢年就给你们这些新兵放长途了。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为王社好。他谨慎地退出副连长的办公室,一头扎进迷茫的风雪里。

王社记得走回宿舍时,父亲正坐在他的床铺上,他见王社进得门来,便笑灿灿的望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还是在汽车汽练队学开车时见过父亲一次,王社记得那次父亲是和母亲一道去看他的。他们的汽训队在军马场,距三界营房有半天多的行程,部队有班车来往。那天他正和几个不出车训练的学员在青菜地里浇水,忽然有人朝马路上喊:瞧,去三界的班车回来了。王社立在那儿,愣愣地望着驰来的班车。父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班车上拥挤的人群中。王社惊呆了,“当啷”一声手中的脸盆掉在菜畦的硬埂上。那次父亲直夸部队的班车驾驶员技术好,人在车上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中车子已走出了好远。不象是在地方,车子起动时,坐在车上的人都被闪得前仰后退的。父亲说,你要用心学开车,回去后好找工作。以后,父亲每次和王社通信时,都反复叮咛他要用心学开车,父亲知道王社当兵前喜欢拧笔杆子,也知道我有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毛病。穿军装前王社因病辍学看了很多五花八门的书,思想也很驳杂,并把自己更名为“王僧”,还和河南省少林寺的德虔法师通过信,想到嵩山去做个苦行孤诣的出家人。收到德虔大师的复信时王社已穿上军装成了一名军人。未穿袈裟着军服,他当时还煞有介事地作诗纪念:雏凤凌空翥苍穹,少年报国从军行,万里丹山莫躇躇,文武双修尽精忠。

岳飞的满江红是王社在部队时常吟咏的,王社知道自己当兵的动机里确实也有几分对这位精忠报国先贤的崇敬。

王社知道父亲也是当过兵的人,父亲知道部队里是能锻炼人的,听说王社在乡野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就极力主张让他投笔从戎。

王社没想到验兵时一路顺畅,很快就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到部队分兵种时,还被分到了令人羡慕的汽车部队。后来母亲对他说过,能成为汽车兵,全是父亲使出浑身解数东奔西跑求了很多人结果。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职业上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一是听诊器,二是方向盘”之类的说法,开车这个行当是“离地三尺,高人一等”的职业,父亲为了让王社学好开车可谓用心良苦。

那时,父亲早已知道王社喜欢雕章镂句摸起书本半天都是雷打不动,所以他在每次和王社通信时总是告诫他不要看闲书,只准看驾驶员专业书籍。但王社终未醍醐灌顶,总是忙里偷闲被褐怀玉探赜索隐,沉迷在韩海苏潮里胼手胝足,信手涂鸦,忙得不亦乐乎。部队里的小稿件很好上,把一些好人好事梳云掠月一番,不久,广播电台和小报上便都能见到或听到王社的名字。当时,他还冒昧地给南方军区歌舞团的老作家通了信,并把自己的习作寄给他请他斧正。铺锦列绣,游目骋怀,王社还向东北的一个年轻的军旅女作家通了信,并斗胆向她提出自己想和她交朋友共同创作的想法。

当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使王社大伤脑筋,后来,王社有了写书的机会,把那个军旅女作家的名字拆开写成一个女元帅编进了书里,只是不知她是否有缘看到或者说是看得懂。后来,王社给八一电影制片厂投寄过一个剧本,“不拟刊用”的退稿笺被汽车营的一个首长看到了,他说,敢向八一电影厂寄东西,看来这人真是想拧笔杆子了。后来,王社进了师部和朱槿一块搞宣传报道时,朱槿说起过你能来,全靠你们营长向负责兵员调配的杨一其推荐。王社是非常感激那位营长的,只是在参战时他和副连长都牺牲了。王社当时听到别人说起营长曾说他“真想拧笔杆子”时很是心猿意马,好长时间他都陶醉于梦中说梦的奢望里:也许我很快就会拥有一个一桌一椅一床一室的写作环境。有了这个心思以来,凡事都是困心衡虑恕思厚行。眼下,连队的老连长刚转业,指导员外出保障,副连长就是连队口含天宪的人。面对坐在他的军床上的父亲,记得当时他更多的是想到不要让副连长失望。雪虐风饕,寒风刺骨,王社剖决如流暗下决心:见到父亲第一句话我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走?我们连队是没有地方住的。”是的,王社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记得当时笑灿灿的父亲愀然忧心钦钦,那殷殷烈烈凄怆之极的神态,永远让人铭心镂骨。

在以后的岁月我经历过多种复杂的人世间情感,红尘漫漫,陈龙能淡忘许多煮鹤焚琴裼袒裸裎的粗野无礼,但总是对那次他对父亲的大不敬而耿耿于怀。时光不能倒流,逝去的亲情不是任何理想或荣誉的花环所能笼罩得住的。父亲的舐犊之情溶溶漾漾,却被他的冷若冰霜变为湿露凄凄。父亲当时一下子显得苍老许多,眼里似充盈着晶莹的泪花,冻紫的唇有些发颤,他蒙然坐雾,如泥塑木雕一般好半天没有言语。父亲当时一定是剖肝泣血悲伤之极。王社记得当时自己只是愁思茫茫地叹息一声,似乎为自己的不近人之常情而懊恼,想找一些话来讨父亲的宽慰,但父亲却强打精神,怡情悦性地向王社谈起他一些当兵的情况,并叮嘱王社一定要听部队首长的话,要听老驾驶员的话,常向他们讨教行车经验,他还不厌其烦地告诉王社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在部队安心服役,不要想家。父亲说走时便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和火炉旁王社的那些战友们打着招呼,并向他们每人掷去一根烟,还说了些让他们对陈龙多关照之类的话,然后,就折身走向营房的门。

狂风呼啸,栋折榱崩,翻飞的雪花卷进门内,王社轻声说了句“还是不走了吧。”声音很轻,轻得好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涌过来要送王社父亲的战友们都在劝他父亲多在屋子里呆一会儿子,王社清楚地记得他父亲的口气不容置否,他说,和我一块出差的人还在三界火车站等着我哩,我必须马上赶回去。父亲说完就钻进迷茫的大风雪里。王社知道那是个咯血的雪夜,风雪溅湿了他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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