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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一叶轻舟悠然飘过,董昭带着缪尚、薛洪渡河拜谒曹操。也不知董昭给他们施了什么法术,缪薛二人再没了坚守城池时的傲气,还未下船就连忙拜倒:“属下归附来迟,死罪死罪!”

曹操举兵以来虽连连得胜,但像今日这般兵不血刃的情况却极少遇到:“归顺朝廷有功无罪,有功无罪……”

缪薛二人站起身来,忍不住解释道:“张杨兵临大河、眭固率部逃窜,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与我们丝毫无干。”二人见曹操身边文武林立兵强马壮,赶紧把自己说得一身清白。

曹操岂能不懂得这个,装糊涂道:“我都知道,你们不必有任何疑虑。但怀县不能再待了,回去收拾金银细软、带家眷随我去许都,我加封你们官职。”

缪尚、薛洪不禁瞅向董昭,董昭笑道:“放心吧,曹公言而有信,到了许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二人这才放心,容董昭登岸,又命士兵驾着小舟回去整理家私去了。待他们走远,曹操才问董昭:“他们明明心存顾虑,你又是施了什么手段叫他们投降的?”

“说来也简单。”董昭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张杨胸无大志驭下不严,部将也大多没什么高远之见。缪尚、薛洪这等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若是跟他们讲天下道义利害成败,他们未必听得进去。但向他们承诺金银财宝香车美女,他们就开眼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好!既然他们是拿地盘换富贵,那我就给他们富贵。我上表朝廷赐封他二人为列侯!”战乱之际租税骤减,曹营中不少战功赫赫的大将都没爵位,缪尚、薛洪虽归附有功,但绝到不了封侯的份上。曹操这么干是要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将缪薛二人树为归附朝廷的标榜,有了这个先例,以后愿意归顺的割据将领会越来越多。

董昭见缝插针:“河内尚有兵马数千,大可抽调一些补入军中。”

“那是自然。”曹操手捻须髯又有了其他想法,“得地远远不够,重要的是得人。京中议郎车胄乃是河内人氏,为人谨小慎微寡言少语,现在是归拢人心的时候,徐州也刚刚平定,我有意命他为徐州刺史,借此抚慰河内士人。”

“一举两得,甚好甚好。”董昭连连点头。车胄这个人与其说是谨小慎微,还不如说是胆小懦弱。徐州有陈登、臧霸、吴敦等各占一方的铁腕人物,刺史不过是摆设。曹操用车胄一来可以收揽河内人心,二来可以向陈登等人表示信任,实为一举两得。

“仅用一个人还不够。你在河内住过,此间还有什么杰出人物,召入朝廷授予官职。”

董昭想了想:“河内首屈一指的名士乃是修武张范,乃先朝太尉张延之子,听说当年袁隗(kuí)想召他为女婿,他硬是不答应,惹得袁家人很不痛快……”

曹操听说跟袁家有过节,马上来了精神:“太好了,请他入朝!”

“在下还没说完呢!”董昭一阵苦笑,“那张范去了扬州,如今不在修武县。”

曹操又泄气了:“还有别人吗?”

“再有就是温县司马家。昔日京兆尹司马防弃官在家……”

“司马建公吗?”曹操笑了——二十五年前曹操举为沛县孝廉,司马防正任尚书右丞,与当时的选部尚书梁鹄共典官职分派。曹操要担任洛阳令,结果被司马防、梁鹄驳回,仅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如今世事流转,曹操成了当朝司空,司马防倒成了闲居之人。

“明公识得此人?”董昭觉他笑得诡异。

“当然识得,还是老相识了。”曹操意味深长,“司马建公也年过五旬了吧?”

“五十一岁了,他有好几个儿子,其中长子司马朗、次子司马懿皆已元服①,还有个族侄司马芝在刘表麾下听用。”

“很好很好,别人也就罢了,司马家的人我一定要用。你回京后与毛玠商量商量,该辟用的就辟用。”曹操颇感得意,当年在司马防手下讨过差事被驳了面子,现在一定要让司马防的儿孙给自己效力,出出当年的气。

郭嘉早在一旁早听得不耐烦,见他们总算嘀咕完了,赶紧插话:“主公,征辟士人并非急务,河内守备托于何人呢?”河内郡虽属司隶管辖,却位于黄河以北,与曹操其他的地盘脱节。但河内与太行山脉相接,东北方是冀州、西北方是并州,都是袁绍的地盘。只有把这个地方守好了,才能确保中原腹地的安全。可是戍守此地意味着孤悬河北独抗大敌,承担这个差事的人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和能力。

曹操思索片刻,觉得此事有些为难,索性手指着对岸向满营文武大声问:“你们哪个有胆量为我守住此地?”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列于末班的掾属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在下不才

,愿替主公镇守河内。”

大家闪目观瞧都愣住了——请命的竟是魏种!

魏种因为曾降吕布倍感耻辱,总觉有人指指点点说他是胆小鬼。前几日随曹操回到家乡兖州,见万潜当到了刺史,李典、薛悌皆郡守之位,就连昔日手下的小吏都出息了,可他这个曹操亲选的孝廉如今却要从头做起。他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建立奇功洗雪前耻。因而听到任务艰巨,马上就站了出来。

诸将见这个失过节的文人站了出来,都交头接耳面露不屑;曹操却是眼前一亮——河内郡刚刚归顺朝廷,镇守此地不但要靠勇武,还得能处理豪强团结吏民,交给一干武将未必能办好。魏种当初随他在兖州创业,甚通其中精要,如今想必又抱着建立奇功洗雪耻辱的决心,实是最佳人选。想至此曹操看看荀攸,瞅瞅郭嘉,望望程昱,又瞧瞧董昭,四个人都不住点头微笑。

魏种一个头磕在地上,却不闻曹操答话,又抬头道:“在下自知先前有过,但明公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明明已决定用他,曹操却故意阴阳怪气道:“孤悬河北防御大敌,这么重的担子你有胆子接吗?”

“有!”魏种现在最讨厌别人说自己没胆子。

曹操继续激将:“河内之地乃中原门户,西北并州、东北冀州都有袁绍雄兵,这个差事万分艰险,而且还得安定好地方豪强和百姓,可不简单啊!”

“在下蒙主公宽宥,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厚恩。”

“你可要想好了,现在许都东西南北处处都要设防,我可给不了你多少兵马,还得靠你招募乡勇自筹粮草。”

“主公不必说了,千难万险我也要担当。”魏种简直快哭出来了,“您就给我个雪洗前耻的机会吧,莫说悬于河北抵抗敌兵,就是长矛挟肋白刃加颈,在下也甘愿与河内共存亡!”说罢又重重磕了个头。

“我不要你亡,我要你活着守好河内,将来安安稳稳回许都饮庆功酒!看来老夫还是有眼光,你这孝廉终究没有选错。我现在就任命你为河内太守,全权督率此间战备之事。”

“谢主公成全!”魏种这才起身。

曹操上前两步凑到他耳边道:“河内郡共有一十八县,全顾及到根本不可能。你的差事是守住沿河的几个县城,特别是眼前的怀县。倘若河北之兵从此处渡河,南下荥阳、敖仓,那仗可就没法打了。我先给你两千兵马,你再设法招募一部分,要是不够到时候再向我要。放心吧,老夫不会舍你不管的。”

“在下明白!”魏种本性聪明一点就透。

就这样,河内守备安排也确定下来。曹操沿河歇兵三日,待缪尚、薛洪收拾妥当,清点降众战利,又给魏种分了些兵,这才拔营起程。可刚刚行走半日,忽有留府掾属王思携带荀彧书信赶来。

“天子下诏晋董承为车骑将军!”曹操手捧书信吃了一惊。

这件事吊诡至极,曹操的官职是司空,但司空本没有统兵之权,所以又加了“行车骑将军”,董承晋为车骑将军等于是把他的位置给顶了。可谁都知天子刘协并无实权,要下达诏书需由尚书令荀彧经手,更何况这种天字一号的任命。难道荀彧也在背后向他捅刀子?

曹操看罢书信交与荀攸、郭嘉、董昭等一一过目,众人都觉奇怪。董昭最精于这种事,认真询问王思:“谁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

“这是圣上自己的意思。”王思道,“就连董承自己都不愿意干,他事先都不知道。可圣上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铁定了心,跟荀令君争执了好几次。最后令君考虑了一下,董承毕竟是凉州部出身,晋升官职也有利于拉拢关中诸将,所以就没再坚持。反正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衔,给他就给他吧。”

话是这么说,但在曹操看来,皇帝刘协是给他玩了一把釜底抽薪,或许后面还隐藏着其他阴谋。他沉默良久,突然发问:“京中还有没有其他动向?有没有军队调动?”

王思摇摇头:“没有别的事了。董承、伏完、王子服都很老实,宫里正忙着给小皇子治病呢。”

“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不起眼的小任命?”

王思紧锁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摇头道:“没有……确实没有……”

曹操半信半疑,刘协已给董卓、李傕(jué)当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该参透有名无权的天子该怎么做,若没有明确打算不会轻举妄动。现在袁绍刚刚统一河北,朝里紧跟着就出了这样的事。说有关系又不像有关系,说没关系可怎么就这样凑巧呢?曹操百思不得其解,拍拍脑门,沉重地叹了口气:“唉……令君不该答应这事啊。”

董昭阴沉着脸提醒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不管背后有没有隐情,明公还是

快快回京吧。”

王思也道:“是啊,关中诸将派来的使者也快到许都了,主公正好去见见他们。”

“好吧。分兵一半随我回京,剩下的由建武将军统领屯驻敖仓,幕府掾属还有刘备、张辽、缪尚等需要表奏的也跟我走。”曹操喘了口粗气,满脸无奈,“按下葫芦浮起瓢,里里外外都不叫我省心呐!”

……………………

曹操揣着满腹狐疑回到许都,但目睹的一切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城外有曹洪坐镇大营严密防卫,城内有许都令满宠带领兵丁往来巡查,士农工商各行其是,根本没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他将刘备、张辽等人留于行辕暂驻,带着一干掾属回府。哪知离着府门甚远,就见一大群人迎了出来。留府长史刘岱、书佐徐佗,毛玠、何夔(kuí)、刘馥(fù)、路粹等留府掾属,还有长子曹丕、次子曹彰、三子曹植,义子曹真、曹彬……刚刚顶替他成为车骑将军的董承竟也在其中。

见曹操马至近前,董承紧走两步抢过缰绳,恭恭敬敬为其牵马,殷切笑道:“曹公诛灭吕布收复河内,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真是辛苦啦!”

扬手不打笑脸人,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曹操也不好失礼,赶紧翻身下马:“哎哟……在下何德何能,敢叫车骑将军为我牵马,您这是折杀我啊。”

董承听他故意强调“车骑将军”四个字,脸上一阵惭愧,越发地紧紧攥住缰绳,羞赧道:“您不要取笑我了,在下实在不敢与您争位。是圣上执意要给我加官,我再三推辞不得应允,这才不得已……”

“咳!国舅何必谦让?你我都是朝廷之人,听从天子调遣乃理所应当之事,我岂能挂怀,又岂敢挂怀?”曹操阴阳怪气道,“再者,这个车骑将军本就该外戚贵勋担任。我孝和皇帝以舅父窦宪为车骑将军、孝安皇帝以舅父邓骘为车骑将军。如今您的爱女得奉天子,身有贵人之位,您身居此职再合适不过了。”

车骑将军乃是汉文帝设立,名将灌婴、周亚夫、金日磾(dī)都曾官居此职。但光武帝中兴以后,此官逐渐成了外戚把持朝政的专利。窦宪、邓骘都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曹操将他们一一点出,明为恭维实是恐吓。

董承听出弦外之音,暗自埋怨天子抛给自己一块烧红的火炭,这有名无实的官实在难当!赶紧撂下缰绳,给曹操深深作揖:“在下无才无德,蒙曹公宽纵才得以官居此位,从今往后自当唯曹公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您的恩德。”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敢对您颐指气使?您应该唯天子马首是瞻,全心全意报答朝廷的恩德啊。”

董承也在许都战战兢兢过了三年多,深知曹操的脾气。曹操若是言辞狠辣劈头数落,那发作之后八成就没事了;他越是无动于衷娓娓道来,心里便恨得越甚!这会儿听他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万般无奈竟撩袍跪倒,颤巍巍道:“曹公不要误会,我就是想跟您解释清楚。为了这件事我心中实在不安,每日都到您府中迎候您归来,就是想吐露心迹,您千万要相信我啊!”

曹操低头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国舅,料他也没胆子撺掇天子对付自己,便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将他搀起:“国舅何必自折身份,我相信您啦……”

董承心头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擦擦额角的汗水,低声下气道:“在下确实没有办法,既不敢担抗诏之罪,又不敢冒犯曹公之威,实在是……”实在是两头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国舅无须多想,我绝对信得过您,再这么絮絮叨叨,岂不是让旁人笑话?”曹操脸上和蔼可亲,但心底的阴霾却愈加凝重——既然此事与董承无干,那就意味着天子公开表示不满了!

董承想对曹操再说点儿亲昵话,但搜肠刮肚半句都想不出来,曹操何尝把他当过自己人,又有什么知心话可讲呢?他暗自叹息,抬头又见四下里众掾属正用鄙夷的眼光瞅着自己,曹丕等几个小孩更是一脸讥笑。当朝车骑将军在街上向人跪拜,这是何等难堪的事啊!他自觉处境尴尬,羞赧道:“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您了。您鞍马劳顿想必疲惫,改日我再来拜望。”

“岂敢岂敢。我从徐州带回一些鳆鱼,佳肴难得不敢独享,少时我差人给您送去一些。”

“多谢多谢。”董承作揖而退,没走几步便回头道,“曹公若有差派,在下招之即来。”又走了两步,觉得表态还不够坚决,再回头道,“您若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在下可以叫小女向万岁私下进言。”说罢又想起妇人干政是大忌,赶紧纠正道,“还是直接跟我讲吧,我替您向天子禀奏。”说完了又觉背着曹操见天子必然招惹猜忌,赶紧又回头修正,“还是咱们一同面见天子禀奏吧。”董承就这么三步一嘀咕,两步一回头,生怕被人家挑出半点错来。见曹操一直冲他点头微笑,这才放开胆子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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