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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

回到许都之后,曹操要过的第一关不是天子,也不是文武百官,而是他的妻子丁氏夫人。

曹操对于嫡妻丁氏的感情深厚,可这种感情不是宠爱,而是由衷的敬畏。丁氏比曹操还大着两岁,出身沛国丁氏名门之后,但形貌却不怎么出众,性格也过为内向。因此曹操从一开始就没对她起过怜爱之心,只产下一个女儿,嫁给了夏侯惇的儿子夏侯懋。可就是这位无宠的夫人为曹家付出了太多心血,特别是在曹家因宋后被废牵连的时候、在曹操逃亡在外躲避董卓的时候,这位丁氏夫人几乎成了家乡的顶梁柱。

丁氏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半辈子没跟曹操红过脸,这一回可把司空府闹了个天翻地覆。曹操刚换完朝服,原打算上殿禀奏天子,丁氏一猛子跑出来,拽着他的袍袖在后院里又哭又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托身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为了两个狐媚子……老杀才!你差点害死你的亲生骨肉你知道吗?你怎么不死呢……”

曹操自知理亏也不敢还手,任由她又捶又打。

“你这老冤家呀!”卞氏也恨他在外胡作非为,狠狠拧了他胳臂一下;但她毕竟是心软,瞧丈夫一脸无奈便感叹道,“叫我说什么好啊?快忙你的大事去吧,我去夏侯家走一趟,见了大丫头多说宽心话呗。”

曹操如获救命稻草,赶紧吩咐人备车。又见秦、尹二女扶着丁氏摇摇晃晃回房,丁氏抹着眼泪不住哀叹:“昂儿死了……我没有儿子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步履迷茫而去。再看王氏、周氏也躲在角落里相拥而泣,见曹操扫视过来,都吓得连连倒退……这事都是曹操自己惹出来的,也不能怪这俩女人啊。

曹操越想越恨自己,不由得也抽自己嘴巴,转身往前堂而去。走出去好几步才意识到朝服扯了,这样子见天子有失朝仪,赶紧又回房换新的——这次倒好,夫人们全忙活去了,就一个粗使唤的丫鬟帮忙更衣。潦潦草草收拾完毕,带上笏板,出门登车奔皇宫而去,这一路上他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

许昌的皇宫是迁都后临时建造的,气势规模都比洛阳差得远。任谁都知道曹操是朝廷实际的主宰者,自没人敢阻拦。待递了名牌进去,不大一会儿工夫皇帝刘协便升了殿,请曹操快快入内。

虽然天子不敢说他什么,但大致上也得都过得去才行,他低头上殿,思考着对于战败的应对之辞。待迈进去才发现大殿之内多了一大群虎贲卫士,一个个手持金钺利刃列立两旁,曹操心中一凛——糟糕!也忒大意了,难道皇帝要杀我不成?

想要转身退出,可已来不及了,已经进到殿中,他跑得再快也比不过这些人的刀斧快啊!曹操跪在殿上,强打精神朗声道:“臣司空曹操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刘协见他行礼站了起来,抬手道:“曹公快快平身。”

曹操慌慌张张爬起来,眼睛不由得瞅瞅左右的虎贲士,还未及说什么,却听刘协抢先道:“曹公此去南阳,收复舞阴、叶县,朕不胜欣喜啊!”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宛城之败的经过早传扬开了,而且越传越走样。有人说曹操先奸后娶张绣之婶,让人家堵在被窝里了;还有人说张绣拿大枪把曹操屁股都给扎了,最后爬窗户出来才捡条命,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刘协也早风闻曹操打了败仗,但他却绝口不提宛城之失,只说收复舞阴那点小功劳。

听他这么讲,曹操摸不清正话反话,心中越发不安,生恐利刃顷刻间就要落到脖子上,赶紧举笏道:“臣未能收全功而返,实是惭愧无地,望吾主训教。”这又是以退为进的试探。

“曹公怎么这样讲话呢?”刘协对他也怀有惧意,忙诚惶诚恐安抚道,“你为朕收复割据之地,朕感激你信任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训教你?快别说这些谦让的话,搞得朕都觉心中不安了。”这倒是刘协的心里话,如今在曹操的掌握下虽比在董卓、李傕身边吃穿用度好得多,但身为天子敢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曹操见他似无谋害之胆,赶紧溜之大吉,再次举笏道:“既然如此,臣深感陛下宽宏大量……另外,臣忽感不适,就此告退。”

刘协原是对他颇为忌惮的,瞧他没说两句话就要走颇感诧异。但察言观色之间,见他眼光不自主地往左右武士身上瞥,便知他心中也怀怯意。刘协不禁冷笑,故意厉声叫住他:“曹公且慢!”

“啊?”曹操不禁打了个寒战,差点又跪倒地上,哆哆嗦嗦道,“陛、陛下还有何吩咐?”

“曹公,您乃朝廷之顶梁,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刘协说这话时可谓皮笑肉不笑,“要是回到府中还有不适之感,可请御医前去调治病症,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

不要为朕的江山累坏了你的身子……曹操感觉这话里带着刺,但险地不可久留,赶紧趋身下殿。待迈下玉阶,回首望着手持利刃的虎贲

士,心口不禁狂跳,擦了擦冷汗暗自嘀咕:“吓煞我也,以后绝不能轻易见驾了。”等出了皇宫又登上车辇,他的惊惧转为了愤慨,对车边的王必抱怨道:“荀彧是怎么搞的,殿中怎会又增加了虎贲士?”

王必见他忘却,赶紧解释道:“在宛城时,荀大人已经传书禀告过这件事,您当时不是说‘既然是古制,该恢复就恢复’嘛。”

那些日子曹操天天沉浸在温柔乡里,哪把这些禀报往心里去了,他拍拍脑门道:“我糊涂了……王必,你速速拿我的名刺,请尚书令荀彧、御史中丞钟繇到咱府中来。”如今荀彧已经是朝廷的官了,不能无缘无故往司空府跑,即便是曹操有事也得派人去请。

眨眼的工夫又回到府里,曹操心里都快开锅了,家里朝里竟没一件顺心事。他闷坐在大堂上,命徐佗捧来这些天的公文,其中竟还有一封袁绍派人送来的书信。别的先推到一边,先看那封书信,打开瞧了瞧,恨得直咬牙——袁绍闻知曹操败于张绣之手,竟来信辱慢,说他畏缩怯阵、志大才疏、有悖皇恩,反正都是当初借诏书指责袁绍的话,现在人家变本加厉又扣回来了。

“好贼子!欺我忒甚!”曹操气得把竹简扔出堂外。

这会儿御史中丞钟繇到了,正迈着四方步低头上堂,忽见一物奔面门飞来,赶紧低头闪避。啪嚓一声响——脑袋是躲过去了,冠戴却被当堂打落,搞得披头散发。

曹操也吓了一跳,人家钟繇不是他的掾属,是身居“三独坐”的朝廷要员,打人冠戴如同打脸一样啊!他赶紧起身离位:“哎哟元常老弟,愚兄失手了……罪过罪过……”说着连连作揖道歉。

钟繇吓坏了,摸了摸胸口,半天才缓过气来。见曹操直说好话,心里倒觉好笑了,连忙低头拾起那卷竹简,却不敢看一眼上面的内容,小心翼翼将它卷好,递回曹操手中,嘴里还直替他遮掩:“曹公也是一时不慎才将公文失落了,没关系的。”

失落有横着飞出去的吗?曹操明白这是人家宽宏大量,赶紧手牵手将钟繇扶上客位,又亲自过去拾起冠戴——两根横梁都打断了。这要是砸到脸上,鼻梁骨也悬了。曹操赶紧对案边侍立的徐佗发作道:“你长没长眼睛,就这么看着吗?还不快去后面拿一顶新冠戴来!”

“诺。”徐佗算是倒霉透了,明明曹操惹的祸,却要发作他,但谁叫他是司空府的掾属呢?这个尴尬的时候只能拿他找面子,他赶紧赔礼道歉,到后面取冠戴去了。

钟繇起身道谢,曹操却又把他摁在榻上:“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碍的,无碍的。”话虽这么说,钟繇还是忍不住捋了捋披散的头发。官员穿着深服,头顶冠戴才像个样子,若是没了冠戴只穿深服,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副模样是没法出去见人的。

不一会儿工夫,徐佗就捧着冠戴来了,害怕曹操再说闲话,索性连梳子、箅刀、簪子、脸盆、清水全叫人端来了。曹操瞥了一眼道:“哼!这还差不多。”说罢亲手拿起梳子为钟繇整理发髻。

“这可不敢当!”钟繇吓坏了,哪有三公给人梳头的,起身要推辞。曹操又把他摁住,殷切道:“别动别动,这算什么要紧事,马上就好了。”

钟繇不好再推辞,瞧他沾着清水将头发梳好盘上,徐佗又为他戴上冠、插好簪子。钟繇心里热乎乎的,刚要说两句感激的话,却听曹操话已入正题:“元常,你可知殿上增派虎贲士之事?”

“知道。”钟繇微微倾了倾身子,“此乃历来的制度,身为三公又掌有兵权者,上殿面君当有虎贲士协同。”后面的话钟繇就不敢说了,这个制度是防止权势熏天的大臣突发不臣之心行刺天子。制度虽然是定下了,不过中兴以来的外戚大将军们,似窦宪、梁冀、邓骘、阎显、窦武、何进之流,却没有一个死在这些虎贲士刀下——用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你无需有什么想法,既然古制嘛,我也不会反对。该恢复的就要恢复,这也是祖宗的章法……”说到这儿曹操话风突变,“但我想知道,是谁提出要恢复这个制度的?难道是文若吗?”

钟繇不敢隐瞒:“这并非荀令君的主意,乃是议郎赵彦提出来的。为了这件事在朝议上讨论了很久,谏议大夫杨彪极力赞成,这才定下来。至于这些虎贲士嘛,都是夏侯将军在营中亲自选拔的,全是曹公您的同乡。”

听说是夏侯惇选的乡人,曹操放心多了,却转而道:“元常,你知道我请你来干什么吗?”

钟繇也是聪明人,御史中丞是专门弹劾人的官,曹操这明摆着要办一办提议这件事的人,赵彦倒是可以随便编出个罪名,但杨彪似乎身份太高了,因这件事治罪过于牵强。他低头想想,才小心翼翼道:“那议郎赵彦素来恃才傲物,今朝廷百废待举,竟然上这样空耗人力的条陈,应该论一论

他的罪了。”

曹操见他避重就轻,又点拨道:“朝中有些自恃身份高贵的老臣也很不像话,你看对于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他指的是杨彪。

钟繇抬起头装懵懂:“谁的罪追究谁,没罪的先不能追究。”这话可真有学问,言下之意是告诉曹操,等杨彪犯了一差二错再说!

曹操也听明白了,却没搭这个茬,无意中信手翻开一份公文,刚看了一眼,火又上来了——字迹潦草,多处圈改!他仔细一看,是府中西曹掾的举荐名单,又朝徐佗喊嚷:“你拿着这个去给毛玠看,叫他查查是手下哪个令史写的。查明了是谁,把人带过来,我非叫那人把自己写的玩意吃下去不可!”

“诺。”徐佗哪敢违拗,赶紧接过潦草的公文。

钟繇见他神色不正,料是他还在为败于张绣的事耿耿于怀,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赶紧起身作揖道:“曹公若无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回去筹措弹劾赵彦之事了。”

曹操这会儿脑子都乱了,并不强留,只掐着眉头道:“元常走好,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送了……”

“不敢劳烦曹公,告辞告辞。”钟繇说完客气话,赶紧溜之大吉。

这可真是曹操难忘的一天,家里丁氏给他气、殿上天子给他气、朝中同僚给他气、河北袁绍给他气……现在连一个小小的令史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丁氏的事是他理亏,天子说闲话他不敢僭逆,杨彪暂时治不了罪,袁绍更是鞭长莫及,可是这个把公文写得潦草的令史非要狠狠收拾不可!他在堂上踱来踱去,打算把所有的火都撒在这个倒霉蛋身上。过了一阵子,徐佗慢吞吞领来一个小吏。曹操见人进来,厉声喝道:“好大胆子,给我跪下!”这一嗓子喊出去,连那小吏带徐佗全矮了半截。

“抬起头来!”

那人微微抬头。曹操垂眼打量,见他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却不认识。这也难怪,他自开春就出去打仗,这些日子毛玠又录用了什么人他不清楚,况且公府令史不过是百石的小吏,也不值得他亲自逐个接见。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陈国梁习。”那人规规矩矩施了个礼。

曹操冷笑道:“不知阁下来我府中之前曾任何职?”

梁习低声回答:“在下原是陈国主簿。”

“哦?”曹操挖苦道,“原来还是陈国相骆俊的属下。那你知道我这司空府的西曹掾是管什么的吗?”

“是负责公府属员选拔任用的。”

“说得好啊……”曹操本打算抓起那卷公文掷到梁习身上,可低头一看公文没交回来,再瞧徐佗捧着那竹简还在一边跪着呢,怒气又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你跟着起什么哄,给我出去。”

“诺。”徐佗爬起来就走。

“回来,把公文给我撂下呀!”

徐佗今天被他数落得晕头转向,战战兢兢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如蒙大赦般撒腿下了堂,差点儿叫门槛绊个跟头。曹操这才抓起公文抛到他面前,厉声咆哮道:“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给我写的名单!这上面哪个人名我能看得清?就你这样的人竟还是陈国出身的官员,陈国相骆俊瞎了眼吗?陈王爷就该一箭射死你才对!拿着你写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我可得长长学问,倒要看看这些‘章草’是什么!”

梁习向前跪爬两步,抱起竹简看了半天也不认识。

曹操见他自己都念不出来,气都气乐了:“好!真好!学问大得连自己都佩服了,是不是?”

梁习赶紧磕头:“在下一时疏忽,误将草稿上交……”

“呸!”曹操一拍桌案,“今天你疏忽了,明天他疏忽了,治国为政岂能如此草草?”

“请主公治罪。”

“当然要治你的罪,我把你这大胆的……”曹操话未说完,却见王必引着荀彧到了,便缓口气转而道,“捧着你写的那些‘龟甲铭文’到院里给我跪着去,一会儿再教训你!”

荀彧进府门时正遇见钟繇,俩人在外面聊半天了,早知道曹操今天有股邪火。荀彧跟随曹操六年了,见他喜怒无常的情况见多了,现在也不当回事了,笑呵呵道:“刚回来就闹,您这又是怎么了?”

“有点儿不顺心罢了。”曹操微一抬手示意他坐下,跟荀彧就不用讲这么多虚礼了。

荀彧坐下来,又打量他两眼,喃喃道:“刚才钟元常跟我聊了聊,他说您因为宛城之败还在生气,我就对他讲‘公之聪明,必不追究往事,殆有他虑’不知对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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