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算了算家中下人：吕老头一家本来是开饭馆的，可他们如今做了自己家下人总不好再撇开主家出去开铺, 只能在家里打下手, 算是浪费了。厨房是以姜娘子为主，可夏桑、张娘子洗衣打扫之余都会去帮忙, 虽然夏桑还兼顾了后院烧热水的差事，厨房里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还有杏儿跟小草, 挂了名是跟春花学做女使，其实就是呆着。
她最终决定, 在前院西厢房设置一个专门炮制药材的房间。吕壮弄惯了锅铲的手, 改去炒制药材也问题不大，还有吕老头可以帮忙。另外再叫杏儿跟小草去帮忙分拣药材，若是吕江那边有女病人, 两人还可以打打下手。
她把自己打算的也说给丈夫，施禹水略想一想就应了：“简单炮制的药材, 不用专门的人手, 可以。这也算是吕江的大事，他父祖理应帮衬。”
淑娘见丈夫赞同, 午后就吩咐下去了。吕家高兴自不必说, 杏儿是个随和性子，小草却有些担心：“表嫂，我什么药草都不认识, 能干得了吗？”
淑娘笑着说道：“不认识也没关系，每一种药草都长得不太一样，你只管按着样子分, 把一样的拣到一起就行了。”
小草的脸上是明显的不赞成：“就没有长的很像容易弄混的吗？”
淑娘想了想，这个自己还真不知道，不过小姑娘愿意上进，不好打击，就建议道：“你去寻吕江问一问。就是以后拣药材的时候，吕江多半也会在场的，有什么不懂得你直接问他就是了。”
小草拉着杏儿一起去，路上杏儿责怪道：“小草你这是做什么，表嫂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药草不认得就不认得吧，我们又不是郎中，只有郎中才要认识药草的。”
小草不为所动，硬拉着她去找到吕江，问了怎么分辨药材。吕江年纪也不太大，又一直都是学徒，如今忽然有两个小娘子要向自己请教，兴致很高，亲自拿出书来，指着图片给她们认识。
杏儿没看几个就厌了：“吕郎中，小草，我实在看不下去，到时候吕郎中叫我怎么分我就怎么分，我要回去了。小草你走不走？”
小草为难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杏儿姐你回去吧，我还想多认识几样。”多认识几样药草，以后万一落难了，可以挖草药去卖。刚才看的几张图就有一样枸杞是在地里见过的，以前不知道只当是野草，还会把结的红红的子故意挤破，现在想起来，真是浪费了不少钱啊。
她学得很认真，可惜她不识字，有时候药草的图没见过，名字又不熟悉，想强记下来也记不住。她咬着牙打算学学认字。这个春花就会，她见过春花帮表嫂写帖子。春花就住在自己外间，可以向她请教。
当天晚上春花也迎来了自己的学生，小草很虚心地求她教自己认字写字。
春花嘴上答应了，私下里却来找淑娘说了：“大娘子，刘小娘子要学认字，蒋小娘子呢？”
淑娘听了一愣，刘小草主动要求学习？她把两个人都叫了过来询问，杏儿连忙撇清：“表嫂，我算是已经订了亲的人，没想过这么多。我忙着给他做做衣裳还忙不过来呢，没有功夫学什么认字。”
小草很坚决：“表嫂，我想学。”
淑娘答应了：“春花还是跟我学的，她也是有了人家的人，只等人过来就要成亲，没有多少时间教你。你想学的话就来找我，我教你。”
小草激动得谢了又谢：“多谢表嫂！”
晚上淑娘又对丈夫说了小草上进的事，施禹水表示无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大家子的娘子也都是识字的，不然没法管理一大家子。小草知道上进也好，杏儿不求上进也好。就怕小草认了字之后心气高了，看不上智苦，这就对不住舅姥爷的托付了。”
淑娘却另有看法：“智苦也是有上进心的，跟小草确实也像。我看没什么不可以的。”
丈夫睡了，淑娘却又想起了前生。
她在做教师几年时间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学生，剔除家长因素之外，大致分了几类。
学神型，她其实没有遇到过。还是在看《最强大脑》的时候，认识到水哥就是这一类型，他的老师曾经说他“高中睡三年都能上清华”。学神型学生还能在你讲错了的时候指出来，这一类学生教起来不费心，成绩又好看。可惜学神是可遇不可求的。
学霸型，学习很认真，作业都按时完成，考试总在前几名。这一类学生是老师眼里的宠儿，因为努力的话会有清北的希望，教师会很有成就感。
普通型，学习也不是不认真，作业也不是不做，考试成绩时好时坏，总体来讲就是一句万能语：差不多。这类学生大概占了绝对多数，都会有大学可上，就看高考那次的运气好坏。
学渣型，这一类还分两种。一种是很勤奋，但是真的是天生智商不够，怎么学都学不会，然而还是能看到他/她的努力。另一种就是知道自己学不会，干脆就放任自流的。
她在初做教师的时候还是很有责任心的，不过很快就被层出不穷的甩锅事件吓了回去，后来就麻木多了，只按步就班地备课上课，纯粹地只当自己在做一份工作了。
来到古代之后，因为流星事件，她被朝廷的作风吓到了，努力收敛起不合时宜，伪装成古人以求生存。七八年来，算是只教过春花一个人，可是春花学会了写字之后觉得够用了就没再继续学习，让她感叹了一回，只能收起那颗好为人师的心。
如今小草这么有上进心，她很自然地想起了当老师的岁月，又蠢蠢欲动了。
小草果然是真的想多学点东西，第二天一早就来找淑娘了。看到施禹水还没出门去衙门，才带了一丝不好意思：“表哥，表嫂，我来得早了。”
淑娘忙放下碗筷：“不早不早，来来来，你跟我到书房去。郎君你自己用吧。”
施禹水看到娘子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撇下自己走了，不禁目瞪口呆起来，很快又摇了摇头：算了，她整日在家闲着也是没事做。
来到县衙，施禹水叫来了县丞跟主簿，拿出卷宗指出采买里的疏漏之处：“前几天本县翻看县里卷宗，看见充任采买的有百人之多，只是为何本县却从未见到过一个？昨天本县回家，恰逢家下人在粮铺买了麦粉回去，顺口问起来才知道从来没有采买送米粮上门，如此一来要这五个粮食采买何用？本县意在革了这五人。”
王县丞跟藤主簿都知道采买的猫腻，也是即得利益者，便开口劝阻：“县令大人，这都是之前的县令传下来的，能够施行多年，必有存在的道理，大人不可轻动。这五人也只是遵旧例委任，没有可指摘处啊。还望大人三思。”
施禹水不为所动：“想当年神宗皇帝在朝时，发觉祖宗章法有所疏漏，宁可违背母意也要启用王相变法，以利天下百姓。如今本县不过是革除五个玩忽职守的小吏，虽然与百姓不见多少利害，却可减少县衙支出，为朝廷节省微末薪资。本县所行正是一心为公，两位大人却如此劝阻，莫非这五名吏员日日送米粮上门，独独漏了本县不成？”
县丞主簿见施禹水把话扯到为朝廷着想的份上，又怀疑自己等人要架空县令，慌得连连谢罪改口：“大人说的是。”又互相以目传话：五名粮食采买本就只是虚名，名下应领俸银实是自己几人分了，看来以后要少了这五百文钱的月利了。
施禹水此番毫不费力就除了五个空额，立刻又指出了其余各项的差错，要全数裁撤冗员。主簿想到自己的收入就要大减，只得尽力阻拦：“大人不可。县衙四周二三里内尽是官宅，官员不可经商，大人若是裁撤了这些买办，岂不是要官吏自降身份到集市上与庶民争执蝇头小利？如此一来士人脸面何在？”
县丞看出来施禹水大约对其中猫腻一清二楚了，此番就是要趁机立威，好显示自己县令的颜面，他很识趣地表示：“大人的意思属下尽知了，属下听大人的吩咐。”
藤主簿见自己的同盟临阵倒戈，急得不住向他使眼色。王县丞只是装作看不见，静等县令吩咐。
施禹水却不想一下子做绝：“那就派人把这些采买都叫来县衙，本县亲自问话之后，对集市上物价一问不知的全数开革！”
王县丞连忙应下会派人去叫，藤主簿独木难支，只得跟着王县丞出去。一出了后堂就埋怨起来：“王大人为何改口？叫属下独自出面？”
王县丞轻笑一声：“藤大人还没看出来吗？县令大人是个想进高位的人。刚才藤大人的应对也没有章法，即便裁了采买，各家自有下人去买菜做饭，哪里需要藤主簿亲自上阵？大人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如何能被唬住？”
藤主簿埋怨道：“属下这话说给前一任史县令不是就成了吗？”
王县丞摇摇头：“各位县令大人又不是一个样子。还有，你我在此地任职已经快够五年了，恐怕很快就会被调离。等离开此地这些钱财照旧不能到手，何不早点让出来，成全县令大人的声名？”
藤主簿似乎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会在安化县担任一辈子的主簿，他虽然还有些不甘心，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后任一文外快都没有了，又觉得舒服很多。
来到县衙的采买只有寥寥无几，县令问起集市上、各村镇的物价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施禹水装作失望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既然全是尸位素餐，以后就革了采买这一项吧。”
他想起长社县、??蚕卮蠼中∠锒加惺勐舾髦钟闷返牡昶蹋?踔炼汲倾昃┕僬??训牡胤揭舱站捎蟹皇校?头愿老氯ィ??豢??牟砂烀蔷】彀岢龉僬??粘龅恼?焊脑斐煞皇校?饬薷?袒А?br>
这一道命令又把县丞主簿打了个措手不及：采买是假，官宅自然也是虚的。这么多人要搬出官宅，照理应该腾出好几处宅院来，可二十所官宅其实都住满了人……
两人合计之后，开始到处劝说吏员各家合宅，之前住两家的现在住三家，之前住三家的现在住四五家。人住惯了大房子，哪里还能忍受狭窄的小院子？何况县丞跟主簿又是明里暗里说是“县令要求”，意图给县令蒙一层污名？几天之内，县衙属官便对县令怨声载道起来。
衙役本来不算县衙吏员，但是也有一座三进宅院分给衙役们居住，大致上是没人都有一间屋子。这时候房子少了，分给衙役们住的宅院王县丞就下令收回，又是用“县令要求”做借口。
牛大力单独见过施禹水几次，觉得县令不是这样不体恤下属的人，就来求见。
施禹水正觉得摸不着头脑，这几天他明显觉得自己周围的情形很奇怪。不管是衙役们，还是下级小吏们，常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但自己一经过，众人立刻就散了。等自己离开，又凑在一起说话。
他正打算要私下寻人问问时，牛大力正好求见。他想了想，叫了牛大力跟自己回家去：“本县正要家去办些事，你也一起来打打下手。”
牛大力心里不免就是一沉：看来前几次见到的县令温和，只是作假而已。然而身为下属，他别无选择，只得跟着施禹水来到县衙后院。
淑娘早上教小草认了几个字，留她在书房里写，又到夏桑住的屋子里去看棉衣等做的怎样了。夏桑跟施水谷是占了三进院子里一整个东厢三间房的，空地方有，施水谷又出门还没回来，众人就在她屋里摆开棉花棉布等，一处做活。
施禹水带着牛大力径直到了书房，见小草还在写字，就叫她先回去歇歇：“一天两天的也写不了多好，我有事要办，你先回去吧。”小草道了别离开了。
牛大力忐忑地站在地上，等着问话。
施禹水见他很怕自己的样子，就温和地开口：“本县并非要责罚你什么，你为何如此行状？”
牛大力低头不语。
施禹水只道他是因上下分明的缘故，便不再强求，继而询问起县衙里最近似是人心惶惶的原因来：“你亦是衙役，本县见衙内最近气氛惶然，却又无人来告知本县所为何事，因此叫你来问问。”
牛大力见县令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不禁反问道：“县令大人不是要把官宅改作店铺，所以叫衙下属官挤着住，好腾出几座官宅来吗？”
施禹水大吃一惊：“本县何曾要将属官们的住宅改作店铺了？不说官员经商与民争利律法不容，单是同衙为官，本县便不至于如此啊。”
牛大力此刻信了：“是藤主簿特意挨家通知，说是县令大人吩咐的……”
施禹水气得狠了，反倒冷静下来了：“本县只是裁撤了多余的采买，叫藤主簿让革了职的采买尽快搬出官宅，百多个采买怕是要十来座官宅才能住得下了，怎么会动用其他属官的住所？”
牛大力擦了擦头上的汗：“大人，官宅里从来没有住过一个采买……”他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也根本没有几个采买，因采买送来的东西太贵，像小的这些做衙役的买不起，大半都是叫浑家走远路到别的街巷去买回来的。”
施禹水冷静了一会儿，吩咐道：“你回去罢，说给众人知道，本县这两天就会出公告安抚。”
牛大力没有动：“大人，藤主簿那里……”
施禹水摆摆手：“藤主簿你不用管，本县会处理。”
牛大力告辞离开了，施禹水又在书房坐了一阵，反复思考藤主簿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自己是他的上官，哪怕县衙的人全都信了他的一面之辞，等自己知道了之后一声令下不是就能拨乱反正？何苦作此举动，徒惹自己的厌弃？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牛大力去而复返：“县令大人，有州衙上差前来召大人到州衙面见知州！”
施禹水这才想到，原来藤主簿跟知州那边可能有干系。此番故意将事情闹大了，是想让自己惹上官的不快。他冷笑一声，回到县衙见州衙差人——一共四人：“不知知州大人有何要事差遣？”
为首的差人态度很不好：“知州大人说，安化县县令到任半月有余，却不去州衙拜见，不惧大人治你藐视上官之罪吗？新官到任不思为百姓着想，反倒钻进钱眼里，一心与民争利，不怕朝廷律法森严吗？”
施禹水一言不发，静听这番指责，见差人说完，陪着笑问道：“知州大人还有何事？上差一并讲了罢。”
那差人错愕一下，继续说道：“有人在知州大人那里把你告下了。知州大人有令，着安化县施县令前往州衙申辩。”
施禹水冷静地道：“上差不妨稍等片刻，下官就来。”他把四个差人留在大堂上，自己回了后院，叫上智清——智苦又告假去鹰堡村喝酒了——跟王大，叫淑娘安心，又回到县衙拿上几封卷宗，跟着差人一起离开了。
牛大力躲在耳房听了个全，见县令这般被带走，也不知道到了州衙会怎样，自己却无计可施。他咬咬牙，还是决定按照县令吩咐的，跟众人说明搬屋子根本不是县令的意思，而是藤主簿私下为之。
路上，王大袖子里摸出二十两银子分给四位差人。差人接过银子收好，态度略好了些：“施县令何苦自找麻烦？安安稳稳做三年县令，平平稳稳调到别处去不好吗？”
施禹水并不答话，只是问些知州大人籍贯何处、家中妻妾子嗣等事情，似是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
为首的差人见状也不屑再提点他。
来到州衙，差人禀报之后，施禹水很快就被召进衙内，智清跟王大留在门外等候。
来到州衙大堂，施禹水见知州身着官服端坐堂上，便跪下行礼：“下官安化县知县施禹水拜见知州大人。”
知州冷了他好一会儿才叫起：“施县令可知自己身犯何罪？”
施禹水不卑不亢地答道：“下官只知道知州大人要问罪于下官，实不知何罪之有。”
知州冷哼一声：“本州若不叫你见到状告之人，恐怕你还要空口抵赖。来人呀，把李采买叫进来。”
很快就有一个人进了大堂，利索地跪下磕头：“小人叩见知州大人。”
知州指着施禹水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来人点点头：“小人认识。这位是新任安化县令施大人。小人之前在安化县担任采买，兢兢业业从未懈怠，几天前施大人不知何故突然将小人革职。小人求告无门之时，却见施大人派人驱赶县衙属官腾出官宅。小人打听之后得知施大人要将官宅改为店铺，与民争利。小人一人的冤枉可以不在意，施大人这般举措分明是个贪官，小人不能不管！”
施禹水看得清楚，这位李采买正是日前教导县衙之后一问三不知的人，当堂被革职了。没想到却来知州这里把自己告下了。
知州转向施禹水：“施县令还有何解释？”
施禹水笑了：“知州大人，不知下官能否当堂问这李采买几句话？”
知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