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能找到什么呢！
转过两条街就是西格菲尔德口中的大市场，破败的，还散发着灰尘和死水的气味；我像受惊的动物般不停地回头张望，四处寻找——但是我确信我什么也找不到。我尽量地不发出一点声音，不是因为我怕什么人，而确实是我不敢令我自己听到我的声音。但是，那边有声音发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咔咔的声音。我知道，有一种叫做老鼠的动物，军营里就有不少；它们四处乱窜。那里一定也是这样子吧？我没有过去，不如说是我不敢过去。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安静！——我继续向前走，走了不知道多远，再回头心惊胆战地张望时，已经望不到那座裂成两半的公寓了。
但是，有一辆独轮手推车停在一条巷子前面。我确信，那是一种建筑用的灰泥手推车。这些建筑是方形或条形的石块砌成的，这辆手推车显然用于运送那些石块之间所必需的粘合剂。
一道光突然地照过来——那么猝不及防，我颤栗着向巷子里望去。那儿有一包灰蒙蒙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些垃圾捆在了一起，被随意丢弃在无人的地方已经至少五个月了。但是那堆东西竟然还会动——黄棕色的头发——那是伊莎！被捆在这里，谁知道怎么回事？
西格菲尔德的脸浮现了出来，不，是他在那一瞬间站在了我的眼前。我举起手——他挡住我的手；用一种奇特的方法，以至于我几乎感受不到那是一个人，而是不经意地移开了我的手。接着他露出狰狞的、逼迫我寻找伊莎时那扭曲的表情，那么可怕！我被吓得动弹不得；伊莎就躺在那里，像一堆被丢弃的衣服，油腻腻的，发出臭味！棕黄色的绳索把她绑在台阶前。但她还活着。西格菲尔德还站在我面前——我伸出手，想触摸这个人，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真的站在我的面前。但当我碰到他时，手穿了过去。
躺在那里的伊莎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睁开了，正面对着我：那一瞬间有种东西把我攫住了——我望向那一堆没法辨认的破衣烂衫——她睁大眼睛，双眼睁得极大，就要挣脱眼眶，仿佛她的灵魂储存在这两颗小小的眼珠里，她要经由两颗眼珠逃脱一样。我一动不动，没有移动一丝一毫，只是无意识地将手向身边伸去，想抓住什么；没有什么可抓的——我向后走去，转过身。
我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走过来了。一种冲动像野蛮的火焰燃烧起来，要指挥我做什么事；但是做什么呢？我躲在门板后，甚至连一步都不敢动了，连逃跑都不敢逃了。全身仿佛在瑟瑟发抖地乞求：“听天由命，我求您，听天由命吧！”双手不自觉地合在一起，仅仅——如果我非要找一个解释的话——仅仅是为了能够取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度。我就看见那个人，那个男人，再也平常不过的男人走过来，走到伊莎面前，站在那里，俯视着她。
伊莎一动不动。
“完成了吗！”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捡起身边的一块碎石，猛然朝着伊莎的脸砸去，“你收了钱！就要漂亮地做事！现在——可好！”
“今天——晚上，情报——求您——”伊莎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父亲——”
“他先走一步。”男人低下头，用极为挑衅的语气喃喃道，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珍手枪，“六发子弹，你的老子用掉了两发。他还真是命硬！……得了吧，现在没有情报，我中午就要死。除非你死。这是确定的事。上头发下了命令，”他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伊莎的脑袋上，狠狠地扯起一把头发，把伊莎从地上拽起来，悬在空中——“要我处决你！军法，——军法！”
他把手枪的枪口塞进伊莎被迫——也可以说是不小心——张开的嘴里。事后想起时，我总是，我绝对不能忘掉那时伊莎的头稍稍向左偏来，正对着我的方向，但是我一动不动，身体失去了控制，——不，是意识失去了控制，几乎要脱离出来，满身是汗，却没法动哪怕一个关节。男人扣下扳机，没有响。伊莎发出毛骨悚然的呕声——男人第二次扣下扳机，枪的声音很小。我甚至看到了烟冒了出来，喷出了血，全是血，向前喷去，向后喷去；男人的满脸和满身溅满了暗红色的血，那具尸体身后的墙壁，大石块上满是向外渗出来的东西，虫子似的，却是血红色的，密密麻麻，我汗毛直立——虫子从那具尸体被打断的脖子钻出来，一片一片地向我涌过来。我要站起来，逃跑，拔起腿来跑掉；我几乎就要跑掉了；重新回过神来时，却仍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一双手还拢在一起，指头的关节都没有动一下——但是我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了，血把我的腿和全身黏在一起，只能任那些虫子爬遍我的全身，啃噬我。我的双手被扒开了，虫子顺着皮肤的缝隙钻进去，我的全身——
没有流出多少血。伊莎被打断了脖子，向后歪去，歪到一个常人不敢想象的，恐怖的地方去。男人把枪从那爆裂开的嘴里抽出来，枪口向下滴血。他做了一个甩枪的动作，骂了一声，低头看看被他杀掉的那一大摊千疮百孔的被褥似的东西，那具尸体。接着，他向我走来。
向我走来？难道他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他迈出第一步时，一个恐惧的念头产生了：他还有两发子弹。他能用两发子弹解决一个人，够了，这就够了。我简直不敢相信——突然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念头，或者说是，相信另一个同它对立的，同样是根本不存在的念头。但是，全身像是抛下了一大摊水，突然可以活动了。我扑出来，没命地朝着力所能及的——刚刚发现的路狂奔，撞倒了那架独轮车。男人似乎也因突然而来的情况怔住了。当枪声再次响起时，我已经跑了不知道多远，已经看到西格菲尔德就在市场的尽头站立着——他看到了我，惊慌地扑上来。
PS:3月8日一更，之后就要进入最难弄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