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完早餐后，沃恩来到了与宽敞宅邸十分相配的广阔中庭，为菸斗点上了火。
他看着荒凉的森林。随着秋去冬来，林子里传来的是一股庞大的灰色气息。就算是此时此刻，肯定仍有众多生物还在勉力求生，但他却莫名感受到寂寥和别离将至的预感。
再过不久，漫长的严冬就会来临。
靠在宅邸外墙上的沃恩，思考的尽是这些事。他让冰冷的空气填满肺部，让脑袋放空。
就在沃恩菸斗里的菸草有一半化成灰的时候，有人来到了中庭。
“沃恩，你一直待在这里啊？莉拉呢？”
“她太累，所以回房睡觉了。”
昨天的疲惫似乎还没有完全消除，在吃完早餐后，莉拉便一头栽进床铺，坠入梦乡。
不过，和身体的疲惫感相比，说不定精神方面的疲惫还要更严重些啊……
他回想起莉拉倒在床上时所露出的凝重神情。平时总是能保持严肃态度的她，竟然会三两下就睡得死死的，足见她累积的疲劳有多重。
“居然不陪着她……你应该很不受女生欢迎吧？”
“累个半死的时候有人黏在旁边，更叫人平静不下来吧？”
说到这里，沃恩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你居然把莉拉当人看？难道是贵格教徒？”
沃恩这句话带着“她明明怎么看都是个奴隶”的弦外之音，并举出了最提倡奴隶人权的宗教派系。而他这样的态度，惹得爱丽丝皱起了眉头。
“我讨厌被人说“就因为你是女人”或是“就因为你是小孩”，所以也讨厌用这样的态度强加于人。”
“还有──”她说着瞪了过来。虽然爱丽丝应该自认这样的眼神很有魄力，但就算被猫咪瞪着看，大概也比她瞪人的感觉还要可怕几分……
“别直接喊我的名字，也不要用“你”来称呼我。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村子里身份最高的人喔。”
“这可真是失礼了，那么，爱丽丝大小姐，敢问您对仅是一介下贱赌徒的在下有何吩咐？”
“还是算了，怎么越听越火大呢……而且说到奴隶，我们国家为什么会允许？”
“无所谓啦。”
沃恩挥了挥手，打断了爱丽丝即将道出的长篇大论。
来到中庭的爱丽丝，身旁跟着似乎名为菲莉的女仆。爱丽丝坐到了设于中庭的桌子旁边，而菲莉则是将许多文件搬到桌上。
沃恩叼着菸斗凑近一看，那似乎是和管理村庄有关的文件。文件的上面白纸黑字地写了“农地租借”和“租地金额调整”等标题。
“你要是把菸灰洒到文件上，我可是会生气的哟。”
“这种繁琐的事务，一般来说不是让土地管理人一类的佣人来办的吗？”
爱丽丝没抬起视线，以小巧的手掌灵活地翻动书页。
“聘得起这种拥有专业技能的佣人的，就只有真正的上流阶级呀。我们家只是一介地主，就连佣人的数量也一只手就数得完。所以这得由我亲自出马。”
待在爱丽丝身旁待命的菲莉，虽然会协助整理文件，却完全没有要协助爱丽丝处理公务文件的意思。但与其说她是“没有那份心思”，不如说是“有心无力”才更为贴切。
爱丽丝动笔的模样虽然有些生疏，但明显看得出她是抱着强烈的信念在做这件事。
虽说村子的规模不大，但光是在这一带持有土地，就肯定得处理为数惊人的手续，才能维持村庄的运作。若只是平凡女子所受过的教育，肯定处理不来。为了坐实代理当家的位子，她一定投注了不少心血钻研学问。
在他暗自感慨地举目眺望了一会儿后，爱丽丝抬起头瞪了过来。
“被你这样盯着看，会妨碍我工作的。而且看了也很无趣吧？”
会反射性地油嘴滑舌一番，可说是沃恩的坏习惯。
“不，很有趣喔。这份文件的第二行明明就算错了，却还照着那个数字算下去了。”
“咦，不会吧！”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重新检视文件。她在数字相乘的时候加错了一个位数，而随着算式继续下去，算出来的数字也就错得夸张。
“你、你要是发现到的话就早点说嘛！”
“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啊。顺带一提，往回数九张的那份文件上，你似乎也把缴税的税率设错了。这也是故意的吗？”
“你给我等一下──！”
看着爱丽丝狼狈不堪地捞着文件，沃恩忍不住捧腹大笑。
“就菲莉看来，沃恩先生的性格似乎相当别扭呢。”
“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好人。”
他打了个手势，从面无表情的女仆手中接过一支笔，并在爱丽丝对面的座位就坐，一张一阖地动起右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都拿了笔了，你难道以为我是要画画吗？我来帮你吧。”
“看也知道你是要帮忙，但从事你这种行业的人，不可能会无偿提供协助吧？我要问的，是你出手帮我有何居心！”
讲话真不留情啊──沃恩露出了苦笑。虽说对于昨晚刚认识的对象来说，这样的质问未免有些过火，但她对于沃恩的认知并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是她生来冰雪聪明，还是以地主之女的身份学会了看人的眼光。
“就当作是抵你收留我的住宿费吧。”
“哪有向自己招待的客人收钱的道理呀，这会让我的声誉下降的。”
“但就实际上来说，你确实感到很困扰吧？”
他将手伸向处理完毕的文件这么一说，爱丽丝登时“呜”了一声无话可说。
沃恩取出了几张他还记得有错误的文件，并从头确认起自己没看过的那些文件。虽然问题都是出在计算上的小小失误，但犯错的频率相当高。光是逐行扫过文件上的数字，就能看出爱丽丝还不熟悉这种公务类的计算。
沃恩总觉得看到了爱丽丝内心的天秤，其中一端放着不允许客人协助工作的自尊心，另一端则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还达不到处理公务的标准的残酷现实。
结果爱丽丝很快就投降了。
“对不起。那就麻烦你了。”
“别在意，我不是说这是在抵住宿费吗？”
沃恩从爱丽丝手中接过让外人窥看也不会构成问题的文件。
“其实你很会算数了，上过学吗？”
“我和家人学过一些皮毛，之后几乎都是自行摸索的。毕竟我代理当家后常常会用上算术嘛。”
沃恩手中的笔几乎从来没停过。说起来，他原本就具备着能靠算牌记下所有纸牌的脑袋，养父教导他“将来说不定会用到”的基础知识，也一直深植在沃恩的心底。
他很少像这样认真干着正经活，因此感到十分新鲜，而新鲜对他来说也无异于乐趣。
有好一段时间里，沃恩都埋首在计算之中，爱丽丝则是用心地回复着看似村民寄来的陈情信件。
过了一会儿，又是爱丽丝先开了口。她虽然想用随意的口吻询问，但沃恩隐约察觉得到她一直在找机会问这个问题。
“村里的人果然不肯让你们投宿吗？”
“照之前的氛围来看，大概是没机会了。”
和计算相比，爱丽丝似乎比较长于书写，不过，原先写过一张又一张信件的笔杆，却在这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你为什么道歉？”
“我是在为村民不必要的排挤心理，不愿让莉拉住下的心态道歉。”
沃恩没停下手边的计算，稍稍抬起了视线。爱丽丝板起了面孔，直直地盯向了他。
“我不觉得这是该由你道歉的事。”
“是我该道歉没错，因为我是代理当家，这座村子是我的所有物，我就该对村子发生的事情负起责任。”
爱丽丝以毫不迷惘的口吻说道：“这座村子就等于是我自己！”
沃恩稍稍撇开了视线，在沉默片刻后耸了耸肩。他将视线挪回爱丽丝身上，刻意让视线在她的全身上下游走。
“哎，是个不错的村子啊。我认为这村子还挺不错的，毕竟没什么起伏可言。”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啦！”
爱丽丝像是要遮住沃恩的视线似的，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胸口。不过，光是打量过她就能明白，就算从小置身在营养充足的环境之中，也不见得能养出前凸后翘的身材。
在一旁泡茶的菲莉，这时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补充道：
“不，就实际上来看，是不如第一印象那么平坦。”
“喔？真的假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别看着我说啦！别──看──啦！”
“真是的，我们聊的是村子的地形啊。对吧，菲莉？”
“是的，正如您所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可以这样一拍即合啦！”
要是再调侃下去，只怕会影响到工作的进度。沃恩抽着喉咙笑了笑，再次将视线移回了文件。
看来只靠玩笑话，还不足以带过这个话题啊……
要是能在这些胡言乱语之中忘掉原本的话题，那就再好不过了，但爱丽丝似乎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她瞥向自己的视线之中，依旧还带有这座村子没有善待莉拉所产生的歉意。
沃恩吁了口气。
“无所谓了。要是你还是很在意的话，下次泡红茶的时候，就加些牛奶和盐巴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