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塔。
那是重刑犯们的最后一座监狱，同时也是再无其他去处的终点站。
数百年来不断吸纳着犯人们叹息声的此处，就是在大白天也显得阴暗潮湿，而沾染过鲜血的干涸地面寸草不生，若是竖耳倾听，就能听到从某处传来的啜泣声——
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是一片祥和啊……”
沃恩在伦敦塔上晒着太阳，伸了个懒腰。
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则是在赌场鬼混的赌徒生活，似乎会让自己慢慢变得不耐阳光的样子。
受到射入眼底的阳光刺激，沃恩先是浮出了眼泪，接着打了个呵欠。
“伦敦塔，这里，吗？”
“啊，那个安妮·博林被好色的国王栽赃莫须有的罪名后处死的地方，就是伦敦塔。”
大概是因为算是小有名气的古迹的关系，莉拉也认识伦敦塔这个词汇。不过，她对着这个和印象之中有些不符的地点轻轻侧起了头。
虽然被称为“塔”，但就这么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
旁边的中庭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长出了茂密的草木，被剪去飞羽的渡鸦们也在这一带昂首阔步。
综上所见，这里根本就是名符其实的平和光景。
“塔？”
“塔这个说法其实只是俗称，正确的说法是“国王陛下的宫殿兼要塞”，因此本来就不会搭建成高耸的塔。”
从外侧看去，伦敦塔就是一座由四座低矮的钟楼所连接起来的建筑物，再加上环绕在外侧、以褪色的苔藓色墙面所组合而成的集合体。
以第一印象来说，看起来就像块发霉的蛋糕。
“说起来，监狱算是次要的设施，这里实际上并不是被充作监狱使用的。它其实另有任务。”
“……？”
“Role，任务。”
由于她不懂怎么拼写而歪起了头，沃恩随即掏出了已养成随手携带的习惯的笔记本，用笔在上头写字。
“总之，伦敦塔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收监罪犯，而是管理王室的财宝。”
历史越是悠久的王室，就会拥有与历史长度成正比的财富。
像是王冠、宝石、刀剑、服饰以及各种宝物等等固然需要好好收藏，但在平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使用的余地，这类物品最后都会被塞进这座伦敦塔里。
莉拉看着做着说明的沃恩，似乎在脑袋里产生了某种连结。
她在烦恼了一阵子后，不知为何一脸苍白地拿起木板，写下了文字。
“您，赌博，偷走，吗？”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虽然对她介绍过自己是赌徒，但回想起来，除了斗鸡和揭发出老千一类的小花招，莉拉还真没见过沃恩认真赌博的模样。
在莉拉实际观摩过的其中一个工作现场里，沃恩扮演的是一个拿刀子戳穿别人手掌的角色。
在莉拉的认知里，跑出去一个晚上就能带着大笔金钱回家的沃恩，说不定是个相当乱来的存在。
沃恩嫌麻烦地摇了摇头，看向周遭。
伦敦塔平常也会对一般民众开放，所以和沃恩两人一样，从白天就在这一带闲晃、并前往伦敦塔内参观的人相当多。
包括沃恩在内，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我只是过来看宝物的，毕竟有一部分宝物会对外展示。”
即使知道这样的说法会招致莉拉的误解，沃恩还是这么说明道。
在中庭行走的人们顺着既定的路线前进，沃恩带着莉拉混入其中。这里和恣意妄为的东区不同，人们都愿意乖乖地遵守一定程度的规矩。毕竟能心甘情愿地掏钱买门票的人，多半也不会乱来。
沃恩走过了转角。
“……！”
这时，莉拉稍微抽了一下喉咙。
大概是看到前方的东西了，她睁大了眼睛，明知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安全的，却还是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室所拥有的财宝不仅限于金子或是宝石，也包含了来自遥远国度的各种东西。”
莉拉的视线前方是一座金属制的巨大笼子，每一根柱子都有着相当于莉拉手臂的粗度，足见收纳在其中的东西有多么危险。
关在笼子里头的，是一头连鬃毛都显得器宇轩昂的雄狮。
“比如——这个国家里没有的珍贵动物之类的。”
听到沃恩的窃笑声，莉拉似乎察觉到主人是刻意用“宝物”这个词汇误导自己的。
她也发现了自己的手指在惊愕之中揪住了沃恩的衣角。
莉拉没有瞪视沃恩或是鼓起脸颊，而是迅速抽开手，像是在道歉般行了一礼，随即如穿上盔甲一般，让脸孔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过，她的视线终究还是藏不住心思，只见她来回比对笼子和狮子威风无比的身躯，像是在害怕狮子随时都会咬碎金属笼子一样。
“都跟你说没问题了。这里一整年都对大众开放，而且来参观的人多之又多，但真的被狮子吃掉的……也就一个人。”
“狮，狮……”
“Lion，狮子。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有个年轻女子将手伸进笼子里，结果手臂就这么被狮子咬住，最后丧了命。要是没蠢到那种地步，狮子也就不会袭击人了。”
就连沃恩也不晓得那名年轻女子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才会把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不过，这代表着，当同一处场所聚集的人越多，就越容易混进会把极为愚蠢的行径付诸实践的家伙。
由于人潮的涌动一直没有停歇，沃恩和莉拉自然也没办法停在原地不动。
已经来过许多回的沃恩一脸轻松，莉拉则是竭力维持脸上的冷静，踩着胆怯的步伐前进。
“果然，来这里就是能让人放松啊。”
即使把全帝都的景点都列入计算，沃恩造访伦敦塔的频率也算是名列前茅。只要有空又有心情的话，沃恩总是会来这里走走。
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大型动物的关系。
只要一看到大型的动物，沃恩那些索然无味的俗世烦恼——像是把世界看做薄纸或是无所谓一类的，就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
就算变得再迟钝，狮子只要一度恢复自由，肯定就会用爪子把沃恩等人撕成碎片吧。一旦遇上这种事态，不管是观察能力、嘴上功夫还是赌博技巧，肯定全都派不上用场。
那是一种甚至让他说不出“无所谓”的无可奈何之感。
对沃恩来说，能给自己带来这种情绪的存在十分奇特，而狮子就是这样的存在。
这说不定也是自己愿意和杰克做朋友的原因。那家伙与其说是人类，更像是猛兽一类的生物。
沃恩一边认真地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眺望着笼子的方向，不过莉拉的内心似乎还是残留着对于动物的恐惧。
沃恩在稍微想了一下后，这么开口说道：“你还记得之前看过的斗鸡吗？”
“是。”
莉拉写下的文字透露出些许厌恶感。
“别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啦。所谓的斗鸡，是被归类为虐待动物的赌博项目，其他还有虐熊或是虐公牛之类的赌博。虽然规则各有差异，但基本上都是让熊或是牛一类的动物和饥饿的藏獒进行战斗，并赌哪一方获胜的模式。”
这种赌博固然极为野蛮，但也因为如此野蛮才广受支持。虽然现在已经撤除了，但以前还真有国家经营的动物竞技场。
“这里要讲到詹姆斯一世的时代了——简单的说，差不多是一个半世纪前的国王大人。那家伙冒出了一个念头：‘熊很强大，狮子也很强大。那么，让它们彼此相争分个高下，并藉此开个赌局，岂不妙哉？’”
“做了，真的，吗？”
“是啊，他真的这么做了。国王大人将熊和狮子放进同一个擂台，期待一场以血洗血的死斗。”
也许是想像起那样的光景，只见莉拉微微颤起了身子。
就连对待动物，她都愿意带入感情，可见她的本质一定是个直率而温柔的孩子。
不过，这样的性格应该活得很痛苦吧——沃恩这么想着。
在这个城镇上，或者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很难不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暴力的影子。
趁着她还没想像得走火入魔之前，沃恩耸了耸肩说道：“但可惜的是，这场赌局并没有成立。”
“？”
“因为不管哪一方，根本就没有打起来的意思。熊对狮子毫无兴致，狮子也对熊不感兴趣。看到两只猛兽在同一个擂台上自顾自地睡起来，国王大人登时大为生气。不过狮子是贵重的东西，还不能将其杀掉，最后国王大人只得死了心，把狮子放回笼子，带回这里。”
原本在脑海里上演的凄惨光景，忽然变成了可笑至极的结局，这让莉拉轻轻地笑了出来。她大概把气呼呼的国王大人想像得相当滑稽。
沃恩跳过了“熊因为不太贵重，于是被愤怒的国王大人下令杀掉”的部分，他像是嫌麻烦似的耸了耸肩。
“说到底，会在乎谁强谁弱这种无聊问题的，就只有人类罢了。”
这么下完结论后，沃嗯轻哼了一声。不管是熊还是狮子，它们要是被人问到“谁比较强”这个问题，顶多也只会哼个一声作为感想吧。
笼子里的狮子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像是嘴里结了蜘蛛网似的大呵欠。
听完这个结尾出乎意料的故事，莉拉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看向狮子的视线也缓和了几分。虽说依旧没有触碰笼子的胆子，但她已经敢站在笼子旁边细细打量狮子了。
“话说回来——”
关于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沃恩一直在窥伺着开口的机会，但他刻意装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开了口。
“你是哪里出身的？”
“……”
莉拉看似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但那看起来既不像是不记得故乡，也不像是不愿告诉沃恩的反应。莉拉将木炭抵在木板上面，却迟迟没有下笔。
“……”
“哦，你不知道怎么拼写啊？但我就算想教，也不知道你是来自哪个国家的。”
对于未知的单词，自然也就没办法教她拼写了。
若是询问布鲁斯·夸特或是带她上门的黑衣男，或许就可以得到答案。但沃恩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在狮子连打了三个呵欠的这段时间里，两人愣愣地在狮子的笼前观看了一阵子，接着再次挪动脚步。
收纳在伦敦塔里的动物，当然不止狮子一种而已。
许许多多的笼子设置在广大腹地的各处，其中包含了北极熊、袋鼠、短吻鳄、鬣狗和名称不详的白色猿猴等等，可以在这里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妙动物。
沃恩和莉拉悠然地移动步伐，一一窥探着笼子里的动物。每只笼子里的动物之所以都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肯定是因为这里不是原本它们栖息的气候的关系。
莉拉停下脚步的时候，刚好也是快到伦敦塔出口的时候。
“……”
沃恩发现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蓦然睁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像是在街上与老友擦身而过般，显露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惊讶之情。
在莉拉视线前方的，是一头老虎。这头体型和沃恩的印象中小上许多的老虎，卧在笼子里的身上生有独特的横纹。
“……”
莉拉走了上去，轻轻碰触着收纳老虎的笼子。她触碰的手法相当胆怯，就像是把笼子的栅栏看做是老虎的横纹似的。
张贴的看板说明了老虎的种类是“里海虎”，下方还附注了详细的说明，讲述这种老虎主要生活在高加索至中亚一带。
莉拉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从遥远的国度被带来这片土地的莉拉，要说在这座帝都里首次看见与故乡有关的事物为何，肯定就是眼前的老虎了。
原本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成熟的脸庞，此时正因与年纪相符的乡愁和寂寞，使她看起来变得年幼许多。
绝望是沃恩长年以来的至交，他当然很清楚该怎么与之共处。
暗想让她暂时独处会比较自在的沃恩，踩着无声的步伐悄悄远离该处。他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其他的动物，在出口附近停下了脚步，并从怀中取出菸斗，衔在嘴边。
在胡乱填满的菸草丝全数烧完之前，莉拉就追上来了。
“好了，回家吧。”
“……”
沃恩虽然开了口，但难得的是莉拉并没有立刻行动，取而代之的，她抬起脖子仰望沃恩，接着拿起了木炭写字。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
“……”
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既像是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又像是她的词库太过贫乏，没办法说明如此复杂的心思。
假设——
假设沃恩不清楚莉拉的故乡是哪个国家，莉拉也不具备说明故乡的能力，而能在帝都里和来自各国的动物相会的正是这座伦敦塔。
说不定来到此地的莉拉有机会看到故乡的动物，也说不定沃恩正是为了这种可能性才特地将莉拉带到这里。
“无所谓了，回家。”
“……”
莉拉轻轻笑了出来。
接着她先是露出了犹豫的态度，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指，以像是蝴蝶着陆般的微弱力道，抓住了沃恩的衣角。
沃恩虽然察觉了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
“回家了。”
再次说完这句话后，沃恩迈出的步伐，要比以前慢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