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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0章 唉

听闻王陵这一声满含深意的提醒,刘盈的目光中,顿时涌上了一抹复杂。

治大国若烹小鲜,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六十章,算是老子,乃至整个黄老学说思想中,极具代表性的价值体现。

至于这句话所暗含的政治智慧, 其实也并不算多深讳难懂。

——治理大的国家,就好比烹饪美味的小菜一样,看上去每一个步骤都平平无奇,并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点,但实际上,就是这每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步骤, 才最终汇聚成了美味的菜肴。

说的再简单些,就是‘朝堂之上无小事’,但凡是国事, 就应该不分大小的谨慎对待。

而在现如今,以黄老学为执政学派的汉室,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更是有了深层次,且更具哲学性的解读。

而这个新解读的核心,就是循序渐进,把控好菜肴的‘火候’。

——始皇嬴政废分封,究竟是是非问题,还是‘火候’问题?

在后世,这个问题的答桉或许并不绝对,但在如今的汉室,却是众口一词。

在如今汉室这些居庙堂之高的元勋朝臣看来,始皇废分封,就是极为典型的‘想做好菜,却因为没把控好火候, 导致整个厨房都被焚毁’的按理。

如此说来, 王陵对刘盈这一系列法律条令, 给出一个‘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建议, 其用意,自也就不言而喻·······

“呼~”

想明白这一点,刘盈只稍呼出一口浊气,便满带着诚挚,对王陵郑重一拜。

“望安国侯不吝赐教!”

——早在前日,将推恩令、附益法等发令道出口时,刘盈就已经有了‘试探朝堂反应’的打算,并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而现在,王陵愿意指出这些被历史所证明过的法律条令,用在如今汉室所可能引发的‘火候’问题,刘盈自也是喜闻乐见。

毕竟再怎么说,被一个开国元勋教育一番,总好过将来盲目的退出法令,导致政权震荡·······

“臣,斗胆·······”

见刘盈面上神情并没有流露出不愉,王陵暗自松了口气之余,对刘盈的评价也不由上了一层台阶。

——不管脾性、能力如何, 能听得进劝谏,尤其是指出自身不足的谏言, 单这一点, 就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权继承人!

心中有了这层评价,王陵也就不再有所保留,将自己的看法尽数摆在了刘盈面前。

“前时,殿下偶指诸侯作乱,以致汉祚自耗之弊,又言推恩、附议等诸法,臣同北平侯,便已猜得殿下之意一二。”

说着,王陵不忘笑着同张苍一对视,才将面容稍一肃。

“殿下所拟之《推恩令》,状似可使朝堂不费吹灰之力,而除关东诸侯尾大不掉之虞。”

“然实则,一不能速见成效,二不得天下之心,叁,更于天下,尤于北墙防务不利!”

语调满是郑重的道出此语,王陵的面容之上,已不见丝毫轻松之色。

“汉立而得王之异姓者八,然今英布作乱而败亡,日后,汉家于关东,当只遗长沙王吴氏此一门异姓诸侯。”

“故殿下之《推恩令》,必当主行于宗亲诸侯。”

“此,亦臣言‘不能速见成效’之故·······”

“——今于关东为宗亲诸侯者,得楚王、齐王、赵王叁人,又皇四子恒获封代王在即。”

“除此四者,梁王彭越已授首、荆王刘贾战殁,淮南王英布败走,燕王卢绾亦已有反状,除其王爵,更不过旬月之事。”

“待陛下抵丰沛而祭祖,又同殿下共回长安,朝堂所首当议者,便乃以陛下诸子,以王梁、燕、荆,及淮南等地一事。”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王陵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便愈发带上了些许告诫。

“殿下试想。”

“楚王交,乃陛下异母弟,又年过花甲,以《推恩令》行于楚王诸子,尚可分楚国为诸侯者数。”

“然除楚王,凡关东宗亲诸侯,又几人加冠成人、几人年壮而得子?”

说到这里,王陵不由面色沉凝的摇了摇头。

“陛下诸子,以齐王为长,然齐王亦年不过二十余,齐王诸子皆或总角之年、或于襁褓之中。”

“若欲推恩齐王诸子而分齐国,至寡,亦当待复叁十载,方可成行。”

“齐王身陛下长子,亦不过加冠之龄,赵王、代王,更或尚未获封之诸皇子,更多年齿未足。”

“若欲待其年老而薨,再行推恩以裂诸侯土,恐非叁五十载不能成行。”

“然诸侯势大之弊,又自何处而得叁五十载,以为转圜之机?”

说到这里,王陵将话头突兀的一滞,低下头,让刘盈好好消化一下这些内容。

——还有最后一句话,王陵没敢说。

当今刘邦年过花甲,身体每况愈下,但刘氏宗亲当中,却仍有不少出身旁支庶脉的成年皇族·······

就算撇开刘邦的二兄,曾因‘临战脱逃’而失去代王之位的刘喜不说,刘氏二代旁支中的刘濞、刘信二人,也绝对不是好相与的!

是。

现在刘邦尚健在,刘濞、刘信这两个侄子,还根本翻不起什么浪。

但别忘了:英布此次叛乱,汉室可还折进去了一个荆王刘贾!

荆地本就被当今刘邦封给了刘贾这个旁支宗亲,现在刘贾没了,荆地,也大概率还是会被封给旁支宗亲。

至于封给谁,那就看‘羹颉侯’和‘刘喜的儿子’,谁能更不被当今刘邦讨厌了。

从‘羹颉侯’的往事,以及刘濞参与此次平叛的表现来看,日后得王荆地的,大概率就是刘喜的儿子刘濞。

那刘濞,是个什么样的人?

——历史上,发生于景帝初年的吴楚七国之乱,便几乎是刘濞一手掀起!

这样的人,能接受刘盈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屁娃娃,推出来的什么狗屁‘推恩令’?

拒不奉诏,那都是轻的!

就怕到时候,这个新鲜出炉的荆王牙槽一咬心一横,再举兵作乱,这事,恐怕就没那么好收拾了·······

——宗亲诸侯起兵谋反的锅,绝对不是刚登基不久,尚未掌控朝堂,且还没有行冠礼的少年天子刘盈所能轻易背动的!

道理很简单。

刘邦在,宗亲都不反,咋你刘盈一上位,就有自家亲戚造反啦?

哦~

原来是《推恩令》啊~

那《推恩令》,是谁实施的?

所以,王陵真正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宗亲诸侯都还太小,《推恩令》短时间起不到效果’的问题,而是这个明显暗含祸心的律令,可能会引发一些宗亲诸侯,尤其是那几个出身旁支,又年轻力壮的宗亲诸侯的剧烈反应。

对于这一点,刘盈理解起来,显然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只低头思虑片刻,便苦笑着点了点头。

见刘盈愿意接受自己的看法,王陵便继续道:“其二:乃使天下不满,以为吾汉家寡恩!”

“殿下当知,分封之制,乃自商周之时便有,又由来已久。”

“然纵观过往千百年,从不曾有‘分封宗亲为王,又以此王诸子裂其土’之事。”

“《推恩令》,虽只裂诸侯之土而王其诸子,朝堂不夺诸侯之土半寸,然于天下人所见,此事,岂不等同于一农亡,而诸子分门别户?”

“民农分门别户,尚以长子尽得乃父之田,余子只得钱、粮稍许,别户以自力更生。”

“民如此,诸侯身负王爵,更乃宗亲皇族,又怎可均分其产于诸子?”

“故臣言《推恩令》或使天下不满,乃此举,或当使天下民分门别户之时,诸子得乃父之祡不均而生争端,乱嫡庶、主旁之别。”

“若如此,吾汉家强干弱末、广迁天下豪强于关中之国策,便当有所震摇·······”

听到这里,纵是不愿意承认,刘盈也只能是无奈的笑着一点头。

王陵口中的强干弱末、广迁天下豪强于关中,似乎和《推恩令》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

但刘盈心里却非常清楚:王陵的这番话,准确民众的《推恩令》唯一的要害。

——均分家产的遗传模式,对小农经济社会的打击!

强干弱末,顾名思义,就是强大干枝,弱化末节。

说的再清楚点,就是如今汉室所奉行的扶持、保护小地主自耕农阶级,以巩固、强壮‘农本’,打压大地主豪强阶级,以弱化、镇压‘商末’。

而在汉室扶持小地主自耕农阶级、打压大地主豪强阶级中极为关键的一个政策,就是强制性分门别户。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法律条令,强自要求民间男子成年后自立门户,以此来避免大宗族,乃至门阀、世家的出现。

对于这个政策,‘政治成分低劣’的地主豪强阶级自然是无法反抗,只能是把家产分给儿子们,然后各自分门别户。

但为了确保政策的有效性,寻常的小地主自耕农,也同样被汉室划入了强制分门别户的范围内。

这样一来,无论地主豪强还是自耕农,为了确保家族的传延,以及家族财富最大程度的保留,就只能采取‘嫡长子继承绝大部分生产工具,余者则分些启动资金’的方式。

如地主豪强,必然会将所有的宅子、店铺,乃至田亩打包佃户,一同传给长子,以尽量确保‘嫡脉’的长盛不衰。

自耕农也差不多,将田亩全部留给长子,再给其他儿子分几石粮食、几千钱,就让他们出去自己打拼。

乍一眼看上去,比起‘嫡长子通吃,余者被扫地出门’的遗产分配方桉,显然是平均分配,更能起到削弱地主豪强的目的。

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地主豪强是被削弱了,但原本还能面前存活的自耕农阶级,却会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彻底失去‘自力更生’的能力。

这也不难理解。

——豪强地主家大业大,就算多生了几个儿子,也有的是遗产给儿子们分,顶多就是一个大富户分成了几个小富户。

但自耕农阶级,尤其是当今汉室的自耕农阶级,几乎是一成不变的‘每户一百亩田’!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通过‘嫡庶之别’来确保家族传延,那就很可能发生‘一个自耕农被分成了几个佃农’,乃至几个佃奴的惨桉!

与后世绝大多数时代一样:作为兵役、劳役、税赋的主要贡献力量,以及刘汉社稷最坚实的拥护者,自耕农阶级,占据如今汉室人口的九成九,乃至更多。

至于豪强富户大地主,也和后市大多数时代一样,只占很小很小的比例。

为了削弱全天下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千家的豪强,就拉着数百万户自耕农一起走向毁灭,这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权所能做出来的事。

所以,为了不伤害到脆弱的自耕农阶级,也为了确保‘嫡庶有别’‘嫡长子继承’等牵连甚广,甚至牵扯到皇位传承规则的礼法秩序,‘遗产均分’的方桉,绝对不能以任何形式出现在汉室。

最起码几十年内,不能以‘诸侯王’这种身份显赫的群体、《推恩令》这种国家法律的形式出现。

这也很好理解。

——均分遗产?

——那你皇家均分一个我看看!

——一个天子位,我看你能几个人坐上去!

“唉·······”

“还是年轻了啊······”

“就算为了保护嫡长子继承制,推恩令,也不能这么早出现·······”

思虑间,就见王陵又要看口,却被刘盈苦笑着一抬手给拦了下来。

“安国侯不必再言。”

“孤知之矣。”

“——其叁,今朝堂势小而府库空虚,北墙纵自保亦尚有不足,若推恩以弱燕、代、赵等诸侯,北墙之于匈奴,便当形同虚设·······”

见刘盈主动说出自己对《推恩令》的第叁点顾虑,王陵只欣慰一笑,旋即对刘盈稍一拱手。

“殿下天资聪慧,假以时日,必当为又一明君雄主······”

听闻王陵这句恭维之语,刘盈却满是落寞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连《推恩令》的弊端、对当今汉室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都没预料到·······”

“孤,真的能成为明君吗·······”

神情苦涩的又一摇头,刘盈终是恍惚的站起身,对王陵、张苍二人一拜。

——今日一会,刘盈受益良多。

至于左官令、附益法、阿党法等诸多限制诸侯割据势力的法律条令,在最温和的《推恩令》都被指出‘不适用于如今的汉室’的前提下,也已经没有了继续讨论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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