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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53章 京观!

“唉~”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站在庸城南城墙的角楼之上,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城外,刘盈不由得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前有庸城非拿下不可,后有灌婴隔着淮水断后路,四面八方都是次序赶来的汉家援军,终使得个把月前还声势浩大, 号称三十余万众的淮南王英布叛军,最后却只挣扎了两天,便尽数溃散。

庸城的城墙之上、墙外的旷野之上,此刻都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虽然这些尸体的衣服都早已被血污、泥尘染得看不出颜色,但这些个尸体的身份,也依旧是一目了然。

——脑袋还在脖子上连着身体,被汉军将士小心翼翼抬走的, 自是汉军将士的尸骨。

而那些双肩之上不见脑袋,或是即将失去脑袋、正在失去脑袋的尸首, 则是淮南叛军的尸体。

对于阵亡叛军尸体的处理,刘盈也没有再下什么多余的命令,只任由郦商按照惯例,驱使将士们割取首级,然后堆在一起烧了完事儿。

但对于英勇战死的汉家亡魂,却是不能这么不敬了。

“殿下。”

思虑间,郦商便出现在了角楼之上,对刘盈一拱手。

“我军伤亡、斩首之数,皆已查明。”

“此战,庸城所部关中军,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人,重伤致残者逾万,伤而不能再征之卒,亦足五千余······”

语调沉重的说着, 郦商不忘稍抬起头,打量一下刘盈的面容。

确定刘盈没有‘怀古伤今’一番的打算之后, 郦商才继续道:“伤而不能再征,或重伤致残者, 共一万六千一百四十二,已皆拟录名册,待回转长安,由陛下钦定抚恤之案。”

“战殁者七千九百六十四,亦皆已备好灵柩,只待家上一声令下,臣便率部开拔······”

听闻郦商此言,刘盈终于是缓缓叹口气,神情满是沉重的摇了摇头。

“两万余······”

“英布区区一介诸侯,其反,便使吾汉家痛失肱骨之士两万余······”

神情落寞的发出这声感叹,刘盈便回过身,对郦商稍一昂头。

“还请右相国往告平阳侯:平阳侯麾下齐卒伤、亡将士之抚恤,暂由齐王主之;待诸事毕,再由父皇拨少府钱补之。”

“以此言为平阳侯知之,右相国便可启程,折返长安······”

语调低沉的做下交代,刘盈便再次回过头, 对城外的修罗场唉声抬气起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这场叛乱,还并没有结束。

原因很简单: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淮南王英布本人,跑了。

按照汉室朝堂平定叛乱的程序,一场叛乱被平定的标志,是叛乱发起者授首或被捉拿。

但即便是这样,刘盈也只能允许郦商‘即刻启程回长安’的请求。

因为在汉室,尤其是在开国皇帝刘邦尚在的当下,长安中央对阵亡将士的处理方案,是非常复杂、严谨的。

首先,汉室处理阵亡烈士与后世相比,有一个极为显著的不同。

——在后世大多数朝代(封建时代),士卒战死沙场,大都被称为‘阵亡’‘战殁’;

顶天了去,也就是一声‘为国捐躯’。

而在汉室,将士战死沙场,则被称为:死王事。

——死于王的差遣。

这里的‘王’,指的显然不是英布那样的异姓诸侯,或是刘交、刘肥那样的宗亲诸侯,而是‘王天下者’,即天子。

所以‘死王事’,也可以理解为:为天子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这种规格,已然是无限接近后世的烈士了。

当然,汉家的‘死王事者’与后世的‘烈士’无限接近,自也不只是因为一个‘死王事’的描述。

在后世,若有子弟兵战死沙场,成为烈士,那这名烈士生前的部队,都会用旗帜包裹着灵柩,将英烈亡魂送回家乡。

而在汉室,也有与之极为相似的阵亡将士处置规定。

——汉二年夏四月,当今刘邦明诏天下: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食棺敛,转送其家,祀以少牢,长吏视葬!

就是说,当有将士不幸战死沙场时,需要由这位英烈的上级长官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英烈的尸体,亲自送回家乡,奉上少牢规格的祭品(猪、羊各一头),并需要由直系上司中的正职军官亲自参加丧葬之事,确定丧事顺利。

举个简单地例子。

汉室的军队编制,施行的是自战国时期传延至今的‘什伍’之制。

即五人为一伍,主官为伍长,也称伍佰;

两伍,即十人为一什,主官为什长;

五什,即五十人为屯,主官为屯长;

两屯,即百人为一曲,主官为曲长,也被称为曲侯、百长;

五曲,即五百人为一队,主官队率,也被称为司马。

两队,即千人为一校,主官校尉;

五校,即五千人一部,也会被私下称为一军,主官都尉。

至于后世影视作品当中,某位军官被人尊称为‘将军’的情况,在汉室的这套军队编制中,起码要到校尉一级,才能勉强当得起;到了都尉一级,才能坦然受之。

即便校尉勉强当得起一声‘将军’的称呼,那也是要连说‘客套’、口称‘抬举’,战战兢兢的应下来。

若是校尉以下的军官,如队率司马或曲侯被人称呼了一声‘将军’,那即便别人不笑话,这个被称呼‘将军’的军官,也会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种‘二乘五乘二乘五’的编制,也使得什伍之制,被后世研究者称为‘二五之制’。

而在这样的编制方式当中,能被称为‘吏’的最低等级军官,是掌管百人的曲侯。

至于能被称为‘长吏’,即正职的军官,最低,也是掌管五百人的队率司马。

这样一来,按照当今刘邦所定下的‘关于阵亡将士丧葬之事的处理办法’之规定,就算阵亡的是一个最低等级的士卒,也需要由这名士卒的直属曲侯,即百长准备准备丧服、棺椁,收敛这名士卒的尸体并送回家中。

而后,还需要这位士卒的顶头队率司马自掏腰包,用自己的钱准备祭祀所需的猪、羊各一头,并亲自前去参加丧事,确保丧事的顺利。

一个士卒大头兵阵亡,都需要百长敛尸、队率司马视葬,那百长、队率级别的军官阵亡,就更不要说了。

尤其此战,在庸城阵亡的,几乎全都是出身关中的良家子弟,人数更是达到了七千人以上!

这就使得作为大军实际主帅的郦商,必须带着那绵延数里的送葬队,赶在英烈尸首腐烂之前送回家中,而后入土为安。

该吊唁吊唁、该哭丧哭丧,该祭祀祭祀,等丧葬之事结束了,阵亡英烈入土为安了,然后,才是朝堂下场,到该抚恤抚恤,该慰问慰问的时候。

按照过去,刘邦在处置类似事务的惯例,底层士卒阵亡,大概率能得到几万钱的抚恤金,以及全家五年不用参加劳役的特许,即免除劳役。

伍长、什长、屯长这样的底层军官阵亡,抚恤规格也不会差太多,大致就是抚恤金高一些、免劳年限长一些。

但到了曲侯这一级,抚恤规格,就会发生质的提升。

——曲侯,在汉室军队中,也会被麾下士卒尊称为‘军侯’!

单这一个‘军侯’的称呼,其含金量,就远胜后世三国时期,被随手封下的各路裨将,亦或是零陵上将军之流!

到了掌卒五百人的队率司马一级,那更是了不得。

——如今汉室,彻侯、关内侯家中子侄参军入伍时,其起点,就基本是队率司马!

所以‘队率’这一级,也被民间称为‘兵’和‘将’的分水岭。

能达到‘队率’一级,就意味着此人已经脱离了‘听令办事’的底层军官行列,初步具备了战时的自主指挥权!

所以,若是民间百姓谁家出了个‘队率司马’一级的军官,那必然是和后世宋明时期的状元及第般,引来邻里街坊的‘登门拜访’。

至于原因,倒也不是为了投献避税之类,而是为了将家中子侄塞去,做这位司马队率的‘亲兵’。

活着的曲侯、队率都是如此待遇,那这种级别的军官阵亡,其抚恤规格,自是不必赘述。

——过往十几年,光是被当今刘邦一句‘父死王事,当荫子为郎’,而得以入宫成为郎官的烈士子嗣,就已有不下千人之多!

这其中,甚至有几个父亲战死、儿子继承父亲的武勋而得封高爵的例子!

这样算下来,汉室对阵亡将士的抚恤规格,虽然还是比不上后世新时代的‘烈士’,但相较于绝大多数封建王朝,都完全可以算得上‘尚武’了。

皇帝老爹这么优待军人,那作为儿子,尤其是作为有志振兴汉室、马踏草原的太子,刘盈自然也是要有样学样。

但无论是朝堂后续的抚恤,还是刘盈在战前许诺的额外赏、恤,都得等到此次叛乱万全结束之后,以朝堂为主次序推动。

现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将阵亡将士的遗体送回家中,好入土为安、魂归故里。

想到这里,刘盈也不由满是遗憾的摇头一叹息。

“只可惜,荆王的尸首,还是没能找到······”

似是自语般发出一声呢喃,刘盈便似是想起什么般,眼睛陡然一亮!

回过身,快步走到城墙内沿,看到郦商并没有走远,刘盈赶紧扯开嗓子,将郦商叫了回来。

待郦商听到刘盈的呼号,小跑到城墙之上,却见刘盈的目光中,竟陡然带上了一抹少见的庄严!

“右相国!”

“还有一事,孤,欲使右相国一闻!”

“若不妥,右相国自可直言不讳;若可行······”

·

一个时辰之后,庸城以南二十里,叛军二号大营遗址。

在数万汉军将士怪异的目光注视下,一个个早先被割取,并以石灰封好的叛军首级被次序搬来,整齐码放在了一处高地之上。

“京······”

“京观!”

意识到眼前的事物究竟是什么之后,在场将士的面上,只顿时涌上一抹古怪的神情。

要说这个时代的战争,有什么事可以被称作‘不犯法但有病’,那无疑就是在战后,将割取的敌军首级堆在一起,铸成京观!

盖因为当下,还只是汉立之初,秦亡不过十数年,战国也才过去几十年。

虽然‘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的战争默契,早就被一个不讲武德的孙姓兵家大家所打破,但历史的惯性,依旧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简单来说就是现当下,如果再有人说什么‘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那自然是没人会开口附和,便是认可;

但若是有人提议战后侮辱敌人的尸体,或者把割取的首级当球踢,那也还是会引起人们的强烈不适。

而铸造京观,就是介乎于‘尊重敌人的尸体’和‘把敌军首级当球踢’之间,虽然没有很过分,但也完全和道德不沾边的举动。

便是在将士们怀着这般复杂的心绪,所齐齐投出的目光注视下,刘盈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尚未封土的京观前。

与刘盈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件看上去并不破,却因岁月而稍有些褪色的衣衫。

“今岁,孤王叔荆王贾,为贼英布所杀!!!”

一声嘹亮的呼号声响起,在场将士不由纷纷侧目,脸上那些许因看到京观而生出的不适,也被刘盈这洪亮的嗓音所驱散。

就见刘盈缓缓上前两步,侧过身,接过那件老旧,又明显不是寻常之物的衣衫,恭敬的将其放在了面前的土坑里。

而后,刘盈便再次直起身,望向在场将士的目光中,只一抹与目光严重不符的煞气!

“英布杀孤王叔,孤,便以淮南贼军之首级二万为祀!”

“更英布贼子野心,于庸城杀我汉家之忠良数以千!”

“孤,誓以英布之首级,以祀吾汉家英烈之亡魂!!!”

神情极尽庄严,语调却几乎嘶鸣般吼出这番话,刘盈的将脊背直直挺起,朝一旁一招手。

“立碑!”

刘盈话音刚落,一旁的京观前,便缓缓立起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不等众将士上前查看,一旁的祭礼官,就用一口悠扬的雅语腔,将石碑背后的勒字吟诵了出来。

“汉十一年秋,淮南贼杀荆王、关中忠良七千九百六十四,太子盈怒而集贼首级二万七千六百一十五级,以铸京观~”

“乃曰:汉之忠良,伤者必死,杀更魂不入冥府,为京观戮为饥魅;轮回百世,不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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