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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心口

元淮抬起手,手指轻轻勾住长明的青丝,缠绕在指尖的绵细触感,仿佛柔情绕指。

屋外昏黑凉薄,屋内烛火未眠,同榻而眠,融着一室暖意。

“长明,你可还会走?”元淮轻声问道。

“不走了。”长明淡然回道。

不走便好,元淮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一月未见,元淮有许多话想要同长明讲,但此刻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着从今往后朝暮相伴的无数日子,倒也实在不急于一时。这些天日夜兼程的赶路,元淮如今真是感到疲乏极了,只想依着他的长明好好休憩一夜。

而如今,他也终于可以坦荡自己内心对长明的情深眷恋,伸手将人紧紧地抱入怀中。

但元淮的脑海中,却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那一身锦华袈/裟长居于大昭殿潜心修佛的圣僧。

身为妖的长明怎会修了佛?

若是几十余年后我死了,长明又会去往何处而栖?

九百年光景浮然,你可是为我入了宫,只为了伴我身侧?

若你心中有我,为何此些年来却一直与我生分礼数相隔?

明明他是如此亲密地紧拥着长明,但元淮的心中始终感到不安,似乎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会发生,横亘在他与长明之间造就无法跨越的距离,从而以那般惨烈痛然的悲剧离散。

元淮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低下头看到那人正微仰起头注目着他,而后长明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颈脖。元淮不禁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更加主动地贴近身体,手抚着长明的脊背,紧拥住男人。

而后元淮才意识到,自己的颈脖间多了个物件。

那枚他送予长明的长命锁,又被长明戴回了自己的颈间。

“你要活得长命些。”长明的手指抚着长命锁上[福寿康宁]的字,那双映着男人的金瞳里是真切得不含一丝虚情假意的认真与执着,似是与元淮同样期切着朝朝暮暮的长久相伴。

“自然。”元淮笑着点了点头,他虽是觉着自己这般年纪还在颈间坠着个幼时的长命锁着实有些奇怪,但既然是长明所愿,他自然是依的。

虽知晓于妖而言人寿短暂,但元淮却不想思着此事。

他与玄生积了太多的不知,误了太多的不解,错了太多的光景。

如今元淮只想与长明,相伴余生。但求岁月余载,烛火长明。

三井村入了春之后,村民们才终于信了元淮不是被京城里的大将军给拒之门外才回村,是真的和柳大爷一样铁了心不愿出村。村里人自然也都觉着有些匪夷所思,毕竟他们觉着柳生跟着大将军走,日后即便当不成个大官,也比留在村内有出息得多。但既然柳生就想留在三井村,他们自然也不会多嚼什么舌根。毕竟京城内世道纷杂,哪里有村里民间来的淳朴亲热。

然而村里却出了件大事。

郭家的长子,雀丫头的大哥郭山不知怎的没由头地生了重病。浑身无力,面色发青,僵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跟快死了似的,城里请来的大夫都不知怎的医治,村里有人说是中了邪。

这对于郭家而言,绝对是飞来横祸。

郭山就吊着一口气在那,不死不活。后来心急如焚的郭家人将家里的牛卖了,才从村外请来了一位道士,那道士神神叨叨说了一通,总而言之说郭山是被妖怪吸了魂。

这下子,全村的人都人心惶惶了。

“郭山……”从郭家回来的元淮,将今日在郭家见到的郭山的情形说与长明听。他倒是的确想要听听长明是怎的想的,因为元淮实在觉着那位道士只是胡口乱言。

“确是被妖怪吸了魂,但死不了。”长明用淡淡地回道,显然是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语气却笃定得很。

听到元明如此说,元淮倒有几分讶异村内竟真有恶妖作祟。

元淮点了点头,知晓长明从不过问在意旁人之事,也未再多问。

“你不惧?”长明将手中的诗经放下。

“有何可惧?”元淮颇有几分不明所以地望着长明。

“我是妖。”长明抬眼定睛看向元淮,“你信我?”

长明问的话总是这般直然,直言问他到底信不信他,而元淮也明白了长明的意思。

村中之人正受妖所害,而自己屋内正藏着一只妖。不管怎样,他也应心有疑虑才是。

然而元淮此时却怔住了。

长明这一句“你信我?”,却让他耳畔好似回响起了另一句话。

他注视着眼前的白袍之人,却忆起了那已然被他尘封在深处的久远记忆。

仁宏宫内,锋锐刀剑相向,被视为极恶的妖僧的玄生,漠然的面色无惧不乱。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漆黑得如同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瞳仁注视着他,缓声说道——

[元淮,你不信我。]

在这一刻,忆起当日玄生的眼神,他才恍然感觉到了那眼神中压抑掩藏着的心绪。

那一日,玄生连说了两次,他不信他。

是的,他没有信他。

“我信你。”如今,当元淮从干涩的喉咙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能感觉到胸腔深处蓦然涌出的剧烈的疼痛和悔恨。他又忆起在元临死后,玄生死寂落泪的双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色里藏着的恐怕是痛彻心扉后的心死。

元淮深吸一口气,然而心口的疼痛却愈演愈烈。

“我永远都信你。”

元淮的眼眶无可控制地泛红,却不想让长明看到自己这般失态的神色,只得跨步走到长明身前,将人紧紧拥入怀中,在他的耳畔沉声说道,“你无论是妖是人,都只是我的长明。”

在听到元淮的话后,长明的嘴角缓缓勾起,伸手回抱住元淮,低声应了一声。

郭家已请了道士来,然而郭山仍病色不起,村内又有了两人突发了与郭山同样的病况。

这花了重金请来的道士显然对于村民而言就是个江湖骗子,村里人对这油嘴滑舌的道士都是怒极,将人直接用绳子绑了起来扔进了猪圈囚着。那道士最后哭嚎着说是他自己道行太浅,但他的师父可是位得道高僧,若是将他的师父请来定能解了村内的妖灾。村里人半信半疑,给了这道士纸笔写信,却也没将这倒是给放出来,依旧将人给拘着。

村内人心惶惶,元淮倒也感到忧虑。村间邻里邻往都熟识,元淮也不愿见到村民遭妖物所祸。他也问过长明可有法子让郭山他们病愈,而长明也不知。妖也各修其道,长明修的并非吸人精魂之道,也不知该如何解祸。

“他若敢害你,我便先杀了他。”长明并无元淮的忧虑,他心中只顾着元淮一人。

元淮不知该怎的同长明说,他并非是惧怕那祸人的妖物,只是不想村里的其他人也陷困于此等祸事。长明的情感太过淡薄,或者说专一,他从未同他人说过话,也未与他人接触过。长明便如同此世间至为通透蝉翼如霜的冰雪宣纸,只有元淮在上面落下笔墨,作出世间绝胜的山水墨画。

三井村妖物作乱也好,村民遇害将死也好,长明都并未放在心上半分半毫。

甚至对于长明而言,善恶正邪之分也颇为模糊。只不过各行其道,自有天命。

只要此等祸事并未牵扯到元淮身上,长明便定然不会放半点心思在上面。

元淮眉头微微蹙起,他虽明白长明所想,但自身却无法不去理会村中祸事。

长明的金瞳定定地注视着元淮,目光微些浮动,微张了张口,最后什么都没说。

次日,元淮便发现长明消失了。

一字未留,便就这样突然间不见了。这让元淮焦虑至极,也不知长明到底是去了何处。

元淮肯定长明不会存了心思要离开他,必定是因为什么事不得不暂且离开。但元淮担忧的是,到底是因何事会让长明会连只言片语都未留下,就这么走了?

毫无思绪与线索,元淮只得四处去寻长明,寻了三日也未能找到长明踪迹。

然而在三日之后,却有人寻上了元淮,自称是那道士的师父。

“敢问施主的家中,可曾居过一妖?”穿着浅青色衲衣的僧人面色和善地望着元淮。

“不曾,大师可勿要危言耸听。”元淮不禁心下一凛,怕这僧人将村中祸事与长明牵扯上。

虽说村中之祸与长明无关,但毕竟长明是妖。

若是这僧人执意要将长明迁入此等浑水,元淮也只得与长明一同离村了。

“阿弥陀佛,贫僧听闻村中有恶妖作祟,行途中偶而遇上一妖。那妖乃白w一族,却身受重伤,名为长明,施主可认识?”僧人不急不缓地说道。

元淮瞳仁缩紧,瞬间慌了神。眼前知晓长明之名的僧人已然如此说道,特别是提到长明身受重伤,元淮也无法再去质疑僧人之言,赶忙问询何处要去寻长明。

僧人领了路,与元淮一同行至了后山的一处洞口。

“这处之前施了法,你自是寻不到的。”元淮之前也来后山寻过,却未曾发现这个洞穴。僧人看出了元淮所想,出声解释道,“白w一族极喜净,更不喜沾人气,既然施主在此,贫僧便不再进去了。此丹药对他的伤有益,施主你便拿去给他吧。”

元淮接过手中的瓷瓶,不由感到几分疑虑。

“人分正邪,妖也分善恶。”僧人笑道,“贫僧与此善妖有缘,佛渡有缘者,贫僧愿载一程。”

元淮此刻已然心急如焚,道了声谢,便向山洞内跑去。山洞内昏黑得恐怖,地面砂石与鞋底摩擦的声音都透着阴森的可怖,习习阴风似是从山石中穿透发出诡异的声音。元淮心中也无半点惧意,他心中只念着长明,手扶着洞壁匆匆向前跑去,口中唤着长明之名。

蓦得,山洞内变得亮透起来。

元淮的步伐不由得一顿,只望见眼前有一团赤金色的火炎悬在空中,像是在与他引路。

而后,随着火光走的元淮望见了一身血衣靠在洞壁的长明。

那胜雪无垢的长袍尽然被男人的血给染成了艳目的血色,男人寡淡的面容在此时惨白得近乎透明,唇上也毫无血色。男人青丝垂散贴着苍白虚弱的面庞,男人似是完全无力动弹,那双金瞳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启,似是无声地唤了他的名字。

元淮怎的也未曾想到,不过三日未见,长明竟伤成这副模样。

“你既是厌恶那妖。”长明轻声回道,“我便替你除了他。”

元淮双目瞪大,他绝不会想到,竟是因为他的忧虑,长明便为了他而只身去除了那恶妖。

“你可曾问过我!”元淮的手发颤着,都不敢去碰长明身上那令他怵目惊心的血衣。他的心中不知是气恼长明,还是更多的气恼自己,“我虽是厌恶那害人的妖,可我也绝不会要你去除妖!你可曾想过你自己的安危!若是你,若是你……”

元淮越想越后怕,若是长明敌不过那噬人精魂的恶妖呢?那岂不是,他亲手害死了长明?

长明也是头一次见到元淮的怒容,惨白的面容上神色有几分怯意。

沉默了许久,长明轻言道,“我怕他害你。”

这还是,元淮第一次从长明的口中听到“怕”这一字。

他从未想过长明也会怕。

长明并非是为了村中安定才去除了那恶妖,而是因为要护着他。

“你若怕,那你便与我说。”元淮深吸一口气,他的手轻轻抚上长明微凉的脸庞,“你不要一声不吭便走,你这样我才惶恐至极。你可知见到你这幅模样,我心口多疼……”

长明微微颔首。

元淮将丹药给了长明看,长明说的确是对他有益之物,元淮彻底消了那僧人的疑虑。在长明咽下丹药之后,直言希望元淮留在山洞内,陪他些日子直至伤愈,元淮心中自然本就是如此想的。元淮记起那僧人,出了山洞望见那僧人果然还在此处等他,元淮此次诚心向这位僧人道谢。

“贫僧此行本就是来解三井村的妖祸,既然那恶妖已被除,贫僧此行也算得圆满。”僧人双手合十,微颔首,“只不过贫僧不得不有一句提醒施主,人寿不过百年,妖得千年。白w一族都为痴妖,动了心念,那便不得悔了。”

元淮的心中如巨石沉压,他明了僧人之言,但他如今也绝无可能还能放长明离他身侧。

“白w从不掺世俗之事,此次除妖,贫僧想,定然是为了施主你。”

僧人继续淡然说道,双目沉稳注视着元淮。

“施主可知晓,白w一族,眸色赤金,乃通晓凡人大限之期之瞳。”

当走回山洞内之时,元淮的步伐无比的沉重。

元淮此时才明了,当长明对他提出一月之期之前,对他说的,[你是人]到底是何意。

长明所说的,并非是他以为的世俗偏见,人妖殊途。

而是他是人,他是被长明看清了大限之日的人。

长明本可以不去管祸村的恶妖,却执意去除了妖,理由是——“我怕他害你。”

既然长明知晓他的大限之日,若是死期久远,长明定然不会去管那恶妖之事。

除非——他命不久矣。

元淮的步伐僵顿,他的手不由抬起摸到了自己颈脖间的长命锁,那是长明为他带上的。

[你要活得长命些。]

元淮又忆起在仁宏宫内,玄生目视着所有人沉声说的——[命由天定。]

直到现在元淮才真正明了长明的话。

元淮远远望见了靠在墙边的长明,男人的金瞳依旧定定地注视着他,那双通透的双眸里总是这样,仅仅只是如此专注地映着他的身影。元淮的心中痛然至极,他从未畏过死,但是却如此惧着分离,更惧着在这一次的生离死别之后,九百年后的悲剧会再一次上演。

烛火终灭,木丹终谢。

而这场令他沉迷其间的美梦,终究是要醒了。

元淮站定在了原地,与长明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之间仿佛是渡不过的深渊死海。

“你既是知晓我命不久矣,为何那一月之期,还要回到我的身侧来?”元淮颤声问道。

如今,元淮却情愿那一月之期,长明并没有回来。

断了这无果的痴念,无了九百年的痴等,枉得九百年后你我之间最终不过那么一句——

[元淮,你我……]

[罢了。]

长明的金瞳微颤了颤,无言地注视着元淮,那双眼眸里终于也映入了红尘凡世里的纷繁杂绪。

他早已被元淮牵入了七情六欲的劫难之中,沉沦其间,无法脱身。

长明拖着一身血袍,颤着身躯一步一步缓慢走向元淮。

仿佛纵使是深渊万丈,死海无际,只要元淮在对岸,长明便会义无反顾地走过来。

即便这一走,可能便是走了九百年。

“柳生……”

长明抬眼望着元淮通红的双眼,他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元淮发颤的手,而后覆上自己的胸口。

“我心口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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