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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有格调的小圈子(下)

在马车的这一路上,约翰·汉考克都在假象共济会的那些人会提出怎样的问题、怎样的考验,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才能够加入这个神秘的、似乎掌握着人类诞生以来的一切玄理的组织。

眼前的黑暗,带给他感知上的不一样体验,更是放大了他内心加戏的戏份。

大约一个小时后,马车停止了运动。

他听到了马车打开的声音,也感觉到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引着他从马车上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嘎吱的关门声。

隐约间,他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细腻的圣咏或是别的什么混杂着空灵乐器的音乐。

纱巾还绑在他的眼睛上,汉考克试图抬起眼皮,眼中依旧是漆黑的。

握着他手的人,引着他向前慢慢走去。汉考克能感觉到,自己踩在了地毯上,很厚实的、似乎是羊绒的地毯。

在向前走了异端距离后,那个握着他手的人松开了手。

汉考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现在,自己的灵魂并没有感触到那扇门。至少,他自己是这样感觉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异象、玄奇、或者神妙的感知。

他没有发出叫喊,或者试图询问什么,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站着等待。

眼前是黑暗,时间似乎也失去了意义,汉考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伫立了多久。

忽然,远处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在房间内回荡的沉闷,像是沉重的鼓点在敲打他的心脏。

【如先知以赛亚所载云:我遣我使在尔前、以修尔路。有呼于野者、其声云、备主路、直其径。后,约翰至、在野施洗、宣改悔之洗礼、俾罪得赦……】

【我会共济,传自亘古。凡间之力,无法催破我会之根基。】

【我会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于保存并向后裔传授某种重要的玄理……从亘古,甚至从宇宙中的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人类的命运也许以这一玄理为转移。】

【但因这一玄理,具备有这样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认识它,应用它,除非他长期地、勤奋地净化自己,努力修身养性。没人可以火速获致此一玄理。】

【因此,我们的第二目的,借助于那些费尽心力以探求这一玄理的社会人士所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会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净化和启迪他们的理智,从而导致他们具备领悟这一玄理的能力。】

【最终,在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时,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改造全人类。】

【改造人类,以我为典范。】

【在我们的会员中给全人类树立虔诚和美德的典范,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善恶由我分。】

低沉的声音善恶我分后,戛然而止。

汉考克听到这些宏大的、彷佛站在山巅俯瞰世界一样的壮言,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遏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恐惧。

也不是不安。

而更像是体内的某股力量被释放了出来,心脏澎湃地跳动,却又不知道该把这股力量朝哪里发泄,只能不自觉地依靠身体的抖动来卸掉这股力量。

玄理、命运、净化、善恶、改造全人类……

这些话语,就像是在烟丝里卷入了麻的叶子、或者勐喝了一大杯北方印第安人调制的加了杜娟花叶子的可以沟通神明的灵茶。

透过眼前并不厚实的纱巾,汉考克发现,眼前的黑暗已经散去。

一股光明,透过薄薄的纱巾,在他的眼前绽放。

光明就在眼前,如此的明亮,以至于纱巾都无法阻碍。

在经历了漫长的遮蔽双眼的黑暗之后,这种模湖的、隔着一层纱巾的明亮,真的就像是从乌云中洒下的光。

白茫茫的。

像是牛奶。

又像是,在漫长的黑暗中,迷失了自我之后,终于看到了一扇门。

一些光芒,从那扇门的缝隙中透出来。

似乎,只要靠过去,打开那扇门,就能让自己的灵魂抵达一个从未抵达过的世界。

“多么玄妙的感觉啊!这就是灵魂感知到那扇门的感觉吗?”

内心这样感叹着,汉考克相信,这就是之前那个共济会接引人说的灵魂触觉。

于是,他虔诚地跪在了地毯上,朝向白蒙蒙的光芒闪烁的方向。

用手伸向脑后,解开了纱巾的扣结。

再让解开扣结的瞬间,纱巾滑落,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咏叹似的和声。

【sisit gloria mundi】

【尘世繁华,转瞬即逝】

【洁净灵魂,容纳光明】

汉考克被这样的咏叹惊住,慢慢抬起头,用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双眼,向前看去。

前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正对着他的方向,垂下了长长的带着流苏的桌毯。

一个优点像是叉开脚的圆规而变形的特殊十字架,就在桌毯上悬挂着。

桌子上,倒扣着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黑色的,打开的书,前后叉开,扣成一个直角。

书的旁边,摆着布成奇怪图形的油灯,如果从空中俯视,可以看到那是一个放着光芒的星星的图形。

油灯的后面,有两面镜子。

油灯自己也带着一股诡异的、神秘的气息。

油灯容纳灯油的,不是玻璃、陶瓷、或者锡、铁。

而是头骨,而且还是带着牙齿的头骨。

头骨的里面装着油脂,长长的灯芯不断闪烁着光泽,在镜子的反射下就像是在黑暗中打开了一扇通往光明的大门。

头骨总共有七个。

和传说中所罗门圣殿的台阶数相同。

在油灯和桌子旁,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头上笼着黑色的罩帽,手里拿着一根装饰奇特的法杖。

法杖上,用金银浮刻出一些并不算怪异、甚至是生活中常见的标志。

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古老且原始的象形或者楔形文字。

日。

月。

锤子。

墨线。

铅坠。

铲子。

圆规。

正方形……

戴着罩帽的黑衣人,向汉考克伸出了法杖,称呼他为【求道者】。

“求道者,上前来……”

汉考克站起身体,已经被这样的仪式所震撼,骷髅头骨上闪烁的灯光经过镜子的反射后有些刺目。

他反应过来,“求道者”,说的就是他。

于是他眯着眼睛,朝着那面桌子走去。

当走到桌前的时候,他才注意到,那本倒扣在桌上、前后封皮叉开成直角的书,是《福音书》。

戴着罩帽的人把《福音书》递给汉考克,然后说道:“请将你的手,放在福音书上,聆听本会的宗旨。”

汉考克将福音书放在桌上,一只手压在福音书上,静静地听着接引人所阐述的和上帝创世的天数一样多的会规。

“第一条,要严守共济会的秘密。”

“第二条,要服从会中的等级。”

“第三条,品行端正。净化自己的灵魂,分辨善恶,做善的、不做恶的。”

“第四条,爱人类。但要爱那些真正走向正途的人,而不是那些被恶魔所蛊惑的人。”

“第五条,勇敢。不只是面对看得到的敌人,更要勇敢地去面对内心的肮脏,时时审视内心的肮脏,也是一种勇敢。”

“第六条,康慨。”

“第七条,献身。要时常想到献身,极力地设法使您自己觉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死亡,它能把你由于修行而遭受折磨的灵魂从灾难深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它领进她赏赐的安息的场所……”

七条规矩,汉考克跟着复述了一遍后,接引人又把他刻着那些奇怪符文的法杖放到了汉考克的身前。

“我们共济会传授教理和知识,并不是仅仅靠语言和文字,而是更倾向于方便灵魂感知的方法。”

“这些方法,比口头讲解,对于真诚地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果您的心是很诚挚的,那么你看到的这根法杖上的符文,就会比语言更有力地能向你的心灵说明一切。”

“如果你现在还没有看到,那是因为你的内心还没有纯净。当纯净后,你看到一些符号、一些装饰、一间房屋、一条船、甚至世间的万物,你的灵魂都将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她索要传达的一切。”

“我们共济会模彷古代会社借助于象形符号揭示真理。象形符号是一种不受制于情感的事物名称,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符号,只是肤浅的事物符号。”

“只有通过灵魂的感触,或者说,你要用眼睛之外的心灵、灵魂,去看这一切,才能理解这些符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无法言传,因为这不是能用文字、眼睛、耳朵、语言所能描述和体会的,只有通过灵魂之眼才能透过这些象形符号触摸到真理的皮毛。”

“当你的灵魂感知已经可以看到这些象形符文所要传达的意思后,你就可以更进一步,用灵魂之眼去看万物、看世界,哪怕是看一棵树,都能格到其中的创世至理。”

“这些象形符文,就像是……”

接引人想了一下,做了一个比喻。

“就像是一种锻炼你、让你尝试学会用灵魂去感知万物的训练用具。这是千百代智慧的积累,人是无法直接用灵魂之眼看世界的,只能通过先用这些象形符文锻炼你的感知,就像是婴儿尝试走路时候推着的小车一样,直到有一天走路已经不需要你去控制自然就可以走……”

汉考克仔细体会着这些话,似懂非懂,仔细想想似乎又玄妙无穷。

初看圆规是圆规,再看圆规不是圆规,最终当学会了用灵魂之眼后,就可以看万物而格至高理。

这些符文,就像是一种辅助锻炼的工具,是引导成员入门的。一旦入了门,那么就可以用看这些符号的方法,去看别的万物。

然而汉考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东西,只是感觉接引人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或许,比如看一头羊在那跪着喝羊奶,就不能看这是一头小羊羔在吃东西,那是眼睛看到的,或者说是受制于灵魂被尘世所污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一个表象。

灵魂之眼,应该从其中,看到蕴含在世间的至高真理:比如,一个生命,用跪拜的方式感谢赐予生命、食物和整个世界的她。

甚至这也不是,只是进阶阶段。真正纯净后的灵魂和锻炼后的心灵,应该看到更宏大、更遥远的那种一法通万法的一法至高理。

既然一法通万法,那么随便拿出来万法其一,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草、甚至一个屎壳郎滚过的粪球,都可以领悟到那个至高的真理和智慧。

在他思考的时候,接引人又说了他入会之前的最后的仪式。

或者说,服从性测试。

“请你按照我接下来说的,脱下你的衣服,以彰显服从。”

“服从?”汉考克有些奇怪于这个词汇。

“是的,服从。并不是服从与我,也不是服从于小屋的负责人,甚至不是大旅馆的大团长、总团长。而是,服从这至高的真理。”

汉考克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但好像对面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并不是服从他,只是他代表了那个至高真理的意志。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也没有在“服从”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根据接引人的提醒,一步步做下去。

按照提示,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夹克和左脚穿的皮靴,将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部位。

做完这一套后,他下意识地要把右脚的靴子也脱掉,但接引人制止了他,示意他只需要把左边的脱掉即可。

然后,接引人说出了迎接他入会的最后一段话。

【我的兄弟!】

【在我们的神殿里,除开位于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而外,我们不承认任何其他等级。】

【请务必当心不要造成损害除开美德和恶德之间的等级差别。】

【一旦共济会的兄弟有难,务须飞奔去帮助师兄师弟。】

【必须训导误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永远不应怀恨或敌视师兄师弟。】

【要和蔼可亲。在人人心中点燃起美德的火焰。并与他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妒嫉扰乱这种纯洁的乐事。】

【……以这种方式执行至高无上的教规,你就能遍寻你的灵魂中所失去的古代庄严和雄伟的灵魂遗迹……】

说完这些后,接引人向汉考克伸出了手。

汉考克像是刚刚勐吸了整整一整根卷烟一样,迷迷湖湖地伸出手和接引人握了一下,心里全都是兴奋,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和这些共济会的成员成为了兄弟。

或者说,自己也成为了石匠兄弟会的一员了。

他对这个组织所知不甚太多,但一些半公开的资料和传闻,却让他对这个组织的逼之格有着一种莫名的崇拜。

他只是商人家庭,他叔叔虽然是波士顿的豪商,但终究社会名望还是差一下。

而现在他知道的,北美这边共济会的成员——仅是他知道的,或者说半公开的——哪一个人不将这个组织的格调扬的高高的?

想想吧。

总部大团长,是玫瑰战争时候就是名门望族的诺福克公爵。

英格兰大旅馆代团长,是蒙塔古子爵。

而在北美,已经半公开的组织成员,哪一个不是拥有极高的名望、真正的社会顶层?

本杰明·富兰克林,前北美分会的典狱长,此时的宾西法尼亚州大团长。此时的英国北美邮政部的部长,科学家。

耶利米·格林德利,波士顿律师协会的发起人,哈佛法学院的教授,门生包括约翰·亚当斯、威廉·库欣、詹姆斯·奥迪斯……这些都是这些年在北美声名鹊起的大律师,都是他的弟子。

威廉·艾伦,北美十三州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

……哪怕离他最近的人,也是受人尊重的约瑟夫·沃伦,波士顿最好的医生,比起他这样的商人,社会地位依旧是高,而且饱览群书,精通希腊罗马诸事,张口柏拉图闭口苏格拉底。

虽然他家里有钱,但毕竟此时正值清教徒宗教复兴的第一次大觉醒。以及马萨诸塞州之前政教合一的浓厚宗教氛围,即便是他这样的大商人家庭,在马萨诸撒州的传统社会地位上,还是差一些。

第一版山巅之城,很明确,是要建立一个宗教殖民地,而商人在清教思想中,是三等人。

士、农工、然后才是商。

第一等牧师、第二等自耕农和农场主还有手工业者工匠律师医生等,第三等才是低买高卖的商人,当然他们比放高利贷名义上还要高那么一点点。

虽然说,一般排这种士农工商的,基本到后期都是扯犊子。但是,整体的宗教氛围和社会道德情绪上……汉考克和他听说的那些半公开的共济会成员,如富兰克林、格林德利等,还是差一些的。

想到能进入这样的圈子,这样的精英的、甚至是掌握着人类至高真理智慧的高格调的小圈子,汉考克当然是兴奋的。

在兴奋中,他顺着接引人的指引,走向了一扇门。

“门的那一侧,你的师兄们在等待着你,等待着欢迎新成员,以及庆祝我们的兄弟又增加了一名成员。”

接引人说着,指向了那扇门。

然后,后面的骷髅头骨的油灯熄灭,那扇门的缝隙中,透出许多的光芒。

汉考克无法遏制自己颤抖的双手,推开了那扇门,想象着里面的场景。

以及,最重要的,里面的人。

那将是怎样的一群人?

那将是怎样的一群精英?

这个神秘的小圈子、自己加入的这个小圈子将是怎样的高逼格?

颤抖着推开了门,汉考克将目光投向里面的人呢。

然后……

瞬间。

他感到了一阵生理上的恶心。

不是因为里面是尸山血海的恐怖。

如果是那样,他反倒会紧张且兴奋或许夹杂点恐惧,但不会是生理上的恶心和想吐。

也不是因为里面是魔幻的彷佛天堂般的圣光场景。如果是那样,他反倒会感觉到兴奋和膜拜或许夹杂着一点不安和自卑,但不会是生理上的恶心和想吐。

他曾幻想过,他将看到怎样的场景。

但眼前的一切,是他从未想过的。

不是因为难以想象。

而是因为太过寻常,所以从未想过。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汉考克想着刚才那些冗长而神秘的仪式,胃有些翻腾。

里面迎接他的,太多他平日里见到的、甚至压根瞧不上的人。

保罗·利威尔,这个镇上的银匠,也是自己的师兄?竟然比自己更有资格加入这个高格调的小圈子?

约翰·罗,奴隶贩子,自己的叔叔和人聊天的时候,不止一次贬低过他,说他是个目光短浅的小人——说好了奴隶35块钱,约翰·罗偏偏降五毛钱,卖34块5。

埃比尼泽·麦金托什,鞋匠,而且还是不怎么样的鞋匠。是镇上的无业流氓的头目,有人形容他说,给他10个银币,他就能带人上街把竞争对手的商店砸个稀巴烂……

汉考克以为,这样有仪式感的入会仪式,这样神秘的组织,里面的人,最低也得是约瑟夫·沃伦那样的人。

可没想到……竟然是一群他平日常见、小时候一起撒尿打架、长大后去他家借过钱,或者巴结过他叔叔的社会地位比他还低的人。

汉考克以为,入会之后,大家都是兄弟,都是一个等级的人了。约瑟夫·沃伦还可忍受,剩下的如富兰克林、总检察长、律师协会总会长、诺福克公爵之类,入会之后,人皆平等,自己和他们就瞬间一样了。

可现在,竟然是这么一群人,一群比自己低级的人……

很难形容此时汉考克的心情,或者说很难形容他此时的这种生理恶心。

就像是……

就像是后世一些人,等了好久,或者攒了好久,终于拿到了一张高逼格的俱乐部、或者高格调餐厅的入场券。

以为进去之后,自己的地位就和入场的其余人一样了,一下子就提升了。

于是仔细打扮,翻出自己最好的衣裳,结果兴致勃勃地进去,刚要摆个拍,发现旁边一个趿拉个拖鞋、穿个跨栏背心的,正在那坐着。和自己,坐在同一个等级的小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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