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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正文30 皓腕金镯

明明打电话时还羞怯怯地说“我最喜欢你了”,下午回来就不对劲。一定是出了事。搂进怀里哄着,顺着,“不做了,不做了”,她终于安静下来。想翻身朝外,他不让,要看得见她的脸。她有一丝短暂僵硬,也没有表现其他的不情愿,隔一段时间吸吸鼻子,不多时便没有吸了,是睡着了。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满腹狐疑,又过一阵,亲亲她的嘴,关灯。

章一在爬楼梯。

一级级阶梯不断向上,以为到头了,结果还有无数层在折进折出。她还吊着一口气,往回看,走过的地方正一点点变成黑洞,往脚底下扩散,如下一道催命符,她尖叫一声,把两只手也当脚来用。就这样爬,60层的楼梯,她终于爬出头。白花花的气团,白花花的楼顶,一脚陷进去,拔都拔不出,一个女人穿着空荡荡的裙子,背对着站在空荡荡的天台尽头。低压将肺内的游丝气体吸出来,气体交换停止了,身子飘起来,她竟没有死!飘过去,越来越近,女人站上了矮护墙,轮廓清晰起来,清晰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她伸出手去抓那一角裙边,无奈身子“呼”地一下从轮廓里头直穿过去,叶子般飘下去,翻了面,遥遥看不清女人的脸,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妈妈”,重力重新生出来了,身子急速地往下坠。

“砰!”

房里的灯又亮了。章一抱着腿,脸埋进去,抽泣。钟闵伸手去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一旁躲避。钟闵的手僵在那,几秒钟,然后伸臂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做梦?”

她没回应,是还没从梦境里走出来。一脑门子汗,背心也是汗湿的。

“梦见什么?”再诡异的梦说出来就破了。

过很久,她说:“……梦见……又从楼上摔下来了。”

她有过这样的经历,做这种梦也不奇怪。亲亲她的脸,“还怕?”

曾经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她在心里念了几遍,然后说:“醒了……就好了。”

他没再说什么,深夜两点,离天明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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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她生日越来越近,他让她联系同学,她嘴里说好,却没见动作。这时候突然对他说,要出去跟同学见个面。现在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是同意的,有个词语叫“言听计从”,不知用在他身上合不合适。

她还是选了常去的那家冰店。隆冬等在那,隔老远两个人都露出笑脸。

她坐下来,开场白依旧是:“好久不见。”

隆冬也是说:“嗯,好久不见。”过了一会,又说:“假期快结束了呢。”

她说:“嗯。发生了很多事。”

“还有些日子开学,你有什么打算?”

她说:“有啊。后天我生日,请你们去做客。”

隆冬神色黯了黯,然后笑着说:“我可以不去吗?”

“不行,你一定要去。我们是好朋友。”

隆冬把手一伸,用她以前的口气,“这算不算正式邀请?没请柬我不去。”

她笑起来,耸耸肩说:“没有,是大家都没有。”

“好吧,我去。因为你十六岁了,说得上是最重要的生日。”隆冬说,“豆蔻年华,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笑得灿烂了。

“新学校我去看过了。面积不大,人却是旧学校的几倍。”隆冬选择了一所公立中学读高中。“我还在考虑读寄宿。”

她说:“看你的样子不行。刚开始新鲜,后来就没意思了。”

“你读过?什么时候?”

“小学,还有初一转过来之前都是。”

隆冬说:“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样子。跟谁都不太说话。”

她说:“是吗?我话很多啊。”

隆冬说:“后来才好些。”

她想了想说:“噢,是哦。我一来,觉得教室不像教室,像电视剧布景,学生不像学生,倒像是应景的人。只一点,眼光毒得很,一堂课下来,老师身上少说有一百个透明窟窿。你们用的东西我都没见过,谈论的东西我也不懂。好一点的拿鼻子尖对人,坏些的就拿鼻孔望天。那时候我过一天回去就在日历上划一把叉。”

隆冬哈哈笑,“有这么严重?”

“可不是?”

隆冬说:“后来你知道了,看着一窝太子,结果全是狸猫!”

她“噗嗤”一声,两个人伏在桌上,大笑不止。旁边桌上的客人回了几次头,他们也不管。每一天都在长大,特权用一次便少一次。

从店里头出来,走了一段路,隆冬说:“上星期我去看过阿姨了。”

章一知道他说的阿姨是谁,心漏跳一拍。

“在公墓园。”

她润润嘴唇,说:“谢谢你。”

隆冬没有再往下说。“要谢,后天就拿好吃的。”

她扯出一个笑容,“嗯。”坐的车就停在街边,于是道别,“那我走了,到时见。”

“到时见。”

车里的人下来替她打开车门。坐进去前又朝隆冬摆摆手。车门关上,车子启动。

章一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房子和树,车子和人。看了一会,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把头靠在座垫上,闭上眼睛。又过了一会,终于想起是哪里不对劲,睁开眼对前面的司机说:“好像走错了方向。”赫然发现副驾驶上还坐了个人,立刻大惊!

车是同一部,但这人她不认识,司机也换了人!和之前的司机一色衣服,体形也像,刚才顾着跟隆冬告别,竟没有发现!

章一没有迟疑,立刻掏出手机拨钟闵的电话。没有信号。又试几次,还是没有信号,急得要哭,以为是手机坏了,“啪啪啪”地在手心上敲。

副驾驶上的男人回头说:“车里是没有信号的。”有干扰器。

章一大喊:“停车!”

男人回过头去了,车子依旧往前驶。

章一内心恐惧大甚。和两个不认识的人,在同一个密闭空间,去未知地方,并且孤立无援。她炸起来,去打副驾驶上的人,“停车,停车!”甚至去打司机的手臂,两人均纹丝不动。她还想扑到前座去,准备要撕要打,要拼命。那男人伸出一条幼木般的手臂一挡,便死死防住她。她往那条手臂上又抓又掐,那人一点反应没有。唯独还剩一咬,她怕脏,到底没有这么做。不死心,又去开车门,一通乱按,打车窗,力气无穷无尽,却依旧是螳臂当车。她终于哭起来。

这一段时间的种种事情以前闻所未闻,但却真真实实发生在她身上。是的,自从认识了他,还有什么是发生不了的。可是……这些人,何苦要为难她?她只是个孩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孟姜女哭得长城都倒了,那么放出所有的眼泪来,不怕装不了这一车。她愈哭愈烈,满脸涕泪,到最后哭不出眼泪,几乎是干嚎,是希望车子外面有人能听到。当然这不可能。最后筋疲力尽,倒在座位上。

不知过多久,车子停下来了。有人从外面将车门打开,看样子是客气的。她不敢下去,前面两人也就没下去。谁料车外那人耐心极好,一动不动替她把着车门,等了一阵,见她仍不下来,中气十足说出一声:“请。”

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下车吧。下了车还想着要跑。结果两边一看,一溜停着七八辆黑色汽车,并都站着人。原来这一路竟是这样的排场。

跑不掉的。

若干人将她挟在中间,往一座宅院走。她看过去,从某处冒出一棵树绿的头来。越往里,屋舍越是雅致。她还记得昨天,幽深走廊,精美房间里的画中人。这一次,等她的又是什么?腿在打软,她没有多余力气去想了。

最后到一扇厅门前,只有一个人引着她进去,其他人留在外面。厅里开着数扇偏窗,并未点灯,有天光斜进来。还没有看清楚,就听有温婉声音说:“真是胡来!你们这么多人,准是吓坏了她。”虽有嗔怪之意,却是说不出的动听。

那人立即俯首应是。

妇人草草挽一个团髻在后脑,中分发际,五官竟是难书难描的,垂手立在那,像立于岁月的河流之上,衣不沾湿的,仿佛一直以来她都应该是这样,走过来拾了章一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转身笑道:“先生你看,生着这样的模样,露了怯,活像刚破了壳出来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那头有人轻轻哼一声,“又乱打比方。”妇人回过头,柔声说:“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物。章一任那只温温软软的手牵着自己,恍恍惚惚跟在后头走,一路畅通无阻,似乎听见有人说“小心”,仍是一脚踢在门槛上,吃了痛,这才醒过神来。原是到了一处偏厅。妇人将她带到座位前,笑说:“家里头全是木头东西,不见软的,将就些。”章一忙胡乱点头。妇人便走到一扇门后去了。章一四下环顾,心里啧啧称奇,目光落到一处,只顿得一顿,慌得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里是有一人坐着的,正不露声色地打量她。只一眼,章一已知道那是谁。

是钟闵的父亲。

他与钟闵的五官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但眼神不同。钟闵的眼神让人透不过气,而他父亲的眼神,被岁月沉淀却仍透得出的,更像是天威,一不小心便要射杀在脚底下的。

章一从心底敬畏眼前这个人。不单因为他是钟闵的父亲。她记得以前说过,哪吒再能闹腾,还不是被李天王关进玲珑塔里。现在看来,竟被她言中了。章一气都不敢出,正巧见着方才那位,是钟闵的母亲,擎着金漆托盘出来,忙透一口气。

盛昌哪有看不明白的,笑着说:“还等着我呢。”

章一不知怎么回答,含混应了一声。

盛昌招呼她:“过来尝尝这个。”将盅里的东西倒了一小杯,递过来。皓腕戴金镯,有两指宽,镌着花纹,没镶其它东西的,但一衬,就是色金润玉的,章一看得移不开眼。

盛昌往钟父看了一眼,对章一说:“这是人送的,不能给你。你若要,非找人送才行。”

章一慌起来,“伯母,我不要的……”说完掩住口,没想到竟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叫出来了。

盛昌也呆了一下,然后笑个不止:“先生你听听她叫我什么,看着像咱们的小孙女。闵儿这孩子,一会来了要好好说说他,让不是让咱们为难嘛。”

钟父毫无表情,盯着盛昌持杯的手。章一后脊迅速绷紧,几乎是一闪念明白过来,慌忙接过来,喝下去。

盛昌问:“好喝吗?”

章一抿嘴,“好喝。”

“再喝一杯?”

章一张张嘴,没发出声音。

盛昌说:“傻孩子,别拘着,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

章一看着她的眼,那样干干净净的,几乎是顺着说:“不好。”

盛昌说:“闵儿小时最顽皮,不听话我便灌他这个,酸得他半天缩不回舌头。更小的时候是爱吃甜,伤着了,便吃酸,结果被我这么一来,他甜酸都不爱了。”

说到钟闵,章一绷紧的后脊缓缓舒缓下来。盛昌回头对钟父说,“你这人,只坐着不说话,仙也不是这么成的。”

章一回想一遍,方才应该没有失礼的地方,思想又斗争两回,终于叫出来:“伯父。”

盛昌“哧”地笑出来:“这回轮到你,看你有甚好话说。”

钟父淡淡扫她一眼,目光落到章一身上,“你过两日满十六?” 盛昌走到钟父身边,一手置在他肩上,微微敛色,依旧是站着。

章一站直身子,答:“是。”

“太小了。”

一句话。但从钟父嘴里出来,章一如同背被判死刑,内心却再次天人交战。本来是已下定决心的,况且她也知道,不管做出任何回答,都是挽救不了局面的。她看向盛昌,盛昌眉目如画,站在钟父身旁,神色竟是庄严的。

章一张嘴刚要说什么,厅门被推开了,卷起一股子风,一人大步流星进来,将她的肩膀揽入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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