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坐在堆叠着四五摞奏折的案几前，手里拿着一纸信笺还没来得及看，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目瞪口呆。
单膝跪于身前的慕云锦也是一脸土黄，低头看皇帝的靴子……靴面上是双龙抱珠，手工细致，栩栩如生……
“……你再说一遍。”瑾倪微微蹙眉，竖起耳朵要好好听着。
诚如慕云锦这样一等一的高手都需要鼓起了勇气，“六年前，在洛陵一带的暗娼馆里，有唱名为‘雨花杀’的淫词浪曲。”他的声音比之刚才是高了一点，头却又低了几分。这样的话语简直有污圣耳。
瑾倪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手中的信笺，上面是曲谱与唱词。什么“妾求郎之雨”、“雨水落花庭”、“沐雨花更娇”……瑾倪一边看，一边在心中暗暗擦汗：果然是淫词。
有污圣目！ 慕云锦心中咚咚咚地如鼓擂鸣。不禁暗骂：真是大胆狂徒！竟公然向天子求欢！真该千刀万剐！跳一万次崖都不能原谅！
究竟是哪个“淫才”把“雨花杀”这么有气势的三字编做了浪曲，真该该乱棍打残！ 瑾倪看着曲谱，五指虚弹，摇摇头，道:“曲子不对。”
慕云锦抬头，一脸错愕不解。
“邱景所弹的不是这个曲。他曲中所道是怒雨杀花花不挠，有恶境却不摧折，坚忍扛过，雨后终见彩虹之意。”
慕云锦更加错愕，想不到邱景弹的曲子竟然是颂咏坚忍精神的。“如若陛下所说，那会不会是有人嫉妒邱景，便新曲套旧名，要他君前失仪而不知，待他回去之时，再告知他‘雨花杀’还有一例是……淫曲，邱景也自认做了……有辱圣上之事，所以便跳崖谢罪？”
瑾倪点点头，似有合理之处，御前献艺之后，他便会在盛乐坊中为中听客弹奏，既然那人要害他，那定会大肆宣传“淫词”之事，世人最爱这种无边又不实之事，皆以为邱景公然求欢女天子竟还得赏而归，有损圣誉。“所以他临死前才一直喊‘是他，他将雨花杀卖与我，说定会得陛下喜欢’。”
这样一来，还真是说得通呢。
“听客那边查得如何？”瑾倪又问。
慕云锦立答：“听客共有四十六位。专门去为邱景捧场的同乡有九人，路客有十三人，京中人士二十四，其中……包括云右相在京的两位公子。除云右相四公子外，其余听客皆非初次入盛乐坊。”
瑾倪听此，眉头一挑，“可那时右相不是尚在……”瑾倪停住了话没有说完，继而莞尔一笑，摆摆手，“无事。”
户部郎中云清致做事勤勉可靠，但听说私下还是世家公子哥的做派，爱玩闹。而云四公子，听闻在靖陵之时是在书院读书，与同窗关系也好。景元二年，西疆阵前粮饷紧张，他与多位同窗奔走在曦邦游说民众捐钱捐粮，帮了朝廷不小的忙了。一个不按世家公子路子来的人，在老父亲的眼皮底下被看得紧，好不容易有机会溜出去玩，瑾倪表示理解，因为她自己也是得空就溜出宫去的。
瑾倪又回到邱景与“雨花杀”一事，“邱景临死都只道‘是他’，说明他并不知那人姓名，若那人真是要以淫曲辱君，令朕为天下人耻笑，那便是朕害了邱景。”瑾倪心中愤懑，只觉颈间那道疤热辣辣的疼。
这道疤能除去，可瑾倪执意要留下。众人以为是要提醒御前影卫曾经的失职，可瑾倪的用意是要提醒自己天下间不仅有她的臣民，还有暗处的逆党反贼，他们行刺不成便用言论攻击。如去年冬久不见落雪，流言四起，说天子为女天怒降惩，各地均有百姓被煽动，民闹四起。瑾倪着钦天监勘察天象，见有落雪之兆便前去景福寺进香，两日后降了雪，民闹方息。这次的“雨花杀”恐怕也是其手段，可却搭了无辜邱景一条性命！瑾倪满腔怒意，只能手握成拳，“去细查那十三名路客。”
“是。”慕云锦拜礼，告退。
又是因为邱景，瑾倪胃口极差。云妆看了看几乎没动的饭菜，心疼道:“要不给陛下来一份三白瓜？”
三白瓜是清热解暑的良品，特地放到冬日的话，内瓤化成水，果肉松软入口即化和果汁舀入碗中，放一点蜂蜜很是好吃，有一次陛下都吃了两碗。陛下食量固定习惯极好，除非心情不好吃不下，而往往这种时候宫人就会想法子哄着她吃点别的。
“不了。吃不下。” 瑾倪这会儿哪吃得下甜呀。
宫人们为瑾倪净了手面，又奉上一盏雪水云绿，一名御前影卫轻悄悄上前来，单膝跪礼，“陛下。”
奉密旨办差回来复命的御前影卫是不需要经过通报的，可以直接到御前复命。
侍候的宫人轻悄悄地悉数退出。
瑾倪知道这影卫的编号——十二。想起他是奉密令去查荆江汤氏的事情，当日她下了密令之后，确实是让人回来立即复命的。
果然是当即复命。服制虽然是干净整洁，却掩不了一身风尘仆仆。想必回来后就只是立即换了衣服，免得君前失仪有碍观瞻。
他启口正欲禀报，瑾倪却先把茶盏往他面前一递，“先喝口茶。”
十二登时就慌了，“臣不敢！”
“喝！”瑾倪沉声道。
天子之言即为令。十二接过茶盏，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把茶盏放到小桌上，低声，“陛下，汤屿确为汤老家主所出，并非汤岐私生。汤岐杀汤屿之母是为失手。另，汤岐府中有一扮哑子的小厮格外引疑。”
“扮哑？” 瑾倪眉头一蹙。
“是。臣听过他梦中呓语，知他是扮哑。”
十二停了一会儿，见陛下没有说话，又接着道:“他专职侍候在汤岐书房。虽然是小厮打扮，但……隐约有一种儒将之气。”影卫最需具备的就是毫无存在感，他们隐于暗处，但却异常敏锐，不论是对周遭的感应还是直觉。
“脔宠？”这是瑾倪第一个想法。
十二很严肃地摇摇头，“不像。两人接触仅在书房。”
对啊，若是脔宠养在别院才对。
瑾倪思索良久，问:“你可还记得他梦呓中说了什么？”
十二努力回想，“似乎是唤‘阿密’。臣不是很确定，当时他只是嘟哝了一声，听得不是很清楚。”
十二停了一会儿，等待陛下的斥责，不论什么原因，调查复命最大之忌便是给主上“不确定的消息”，见陛下没有训斥之意，十二继续道：“如若果真是唤‘阿密’，那便是灵州方言中‘阿娘’的意思。”御前影卫学习的课业中包含了九邦各地方言。
这一解释，倒还真是勾起了瑾倪的回忆，行走九邦时路经灵州，街上有孩童吵闹着让娘亲买糖人，就是喊了一路的“阿密”。
“臣第三次见到那小厮时，他束了冠。而汤岐二十一年前到过灵州剿匪。”
灵州！ 瑾倪刹时心头一颤。她想起了一年多前看到一封密信，信中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一位知非之龄的妇人摔了几坛酒惊了汤岐的马，致使汤岐坠马伤了手臂，三个月才痊愈。酒是真香，二三条街巷可闻，汤岐也是奇了，并没有治那妇人惊马之罪。而那妇人貌似因祸得福，摔了那几坛酒使酒坊生意红火异常。那妇人来自灵州，卖的正是灵州的百果酿。只是大约一月后，那妇人的酒坊忽然关闭，人也不知所踪。
当时瑾倪看完信，只是连咽口水——灵州的百果酿，是她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十四岁经历人生第一场宿醉，头痛欲裂中喝着明澈熬的粥，她说了三个“好”：好甜！好喝！好上头！
瑾倪回了神，问：“那小厮，是不是一年多前进的汤岐府中？”
十二心中一震，眼神中崇拜和惊讶交织，“正是。”
只见瑾倪思想了半刻，吩咐宫人去成泓馆拿近一年的分批入库的新书单子。
瑾倪要找的其实仅仅是汤屿入宫时汤家送给她的书。
汤家送书已经不是第一次。就瑾倪即位当年，汤老家主汤贞携长子汤岐入皇城拜见，赐宴时，汤贞送了一套书籍到御前，当时正逢西疆阵前传来晔军小败一场的消息，有直臣当场言说汤贞送书是送“输”，大不吉利！瑾倪知那直臣是说拥女帝即位汤氏并无支持，其安何心？可那时初登大宝的瑾倪又怎能拿问已然入皇城拜君的汤氏？
恰好其中有一本书为《转赢》，讲的是处事、军战等等遇入绝境时如何逢生转赢的故事。汤氏是真滑头，试探新帝是否会动刀，安排这么一本巧书。不过，却是瑾倪抢先一步为汤氏做解，她拿着《转赢》，笑笑道:“定南侯借吉啦！此书‘转赢’甚好！”
此举非常之妙，事后连云右相都夸瑾倪做得好。一来没怪汤氏无拥立，二来表明没有对汤氏动手的意思，三来面上还是拉拢仰仗之意。
成泓馆那边送来了书单，是个女侍书。瑾倪让她在外头稍候，快速找出汤氏送的书录，只看了一遍就记下了，命人把书单拿与侍书女官送回成泓馆。
瑾倪拿了纸笔，把书目全部默了出来。 汤氏此次送的书太多太杂，有《君子道》这样的正气名书，《海屿录》这样记录晔朝海岛名目的书很是不错，但《百木养护》这种讲盆景树木养护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居然还参杂了一本《唤吾名》这样的言情话本。
瑾倪将书目看了几遍，在《无为》、《儒子》、《求问》、《百木养护》、《唤吾名》、《海屿录》、《君子道》中各圈了字出来，正好是:屿为吾子 求君护——
汤屿是吾之子，求陛下护他周全。
谁之子？汤岐。
凭何护他？汤军军权。
汤岐这是要跟天子谈合作呀。
屋内灯烛亮堂，一个烛花爆起，啪地响了一声。瑾倪看着那七字，不禁讪讪一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