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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弃如敝履

介休六月的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却并不干脆。瓢泼般的大雨肆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雨势转小,却始终纠缠不去,势若秋霖,就这样绵绵密密地延续到了掌灯时分,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介休城虽苦夏已久,但天气如此,多数人心中也都生出了烦忧之意。受大雨的影响,通往城外汾水河河道的排水渠已被昏黄的雨水灌得满满当当,积水排流不畅,导致城内低洼处宛如一片泽国。地势稍高的街巷虽无水漫之患,但人们都一脸郁闷地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切,惋惜地慨叹着难得的不禁之夜就这样流逝在了潮湿而又沉闷的细雨之中。

同样是暴雨之后,山间的景物却与城中截然不同。离城东南四五十里开外的介山上溪涧如挂,流瀑如飞,奔涌而出的水龙在怪石嶙峋的峰峦石壁间横冲直撞,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壮美之外,更有高山巍峨,层峰苍翠,细雨迷蒙之间,连绵的群山水汽卷舒弥漫,将一座莽莽介山笼得就像一幅动静皆宜的绝妙山水卷轴。

史上著名的绵上之田就位于这幅奇伟的画卷当中。

绵上,古晋地,位于介休东南介山之下。公子重耳出亡时,在卫遇难,衣物资粮尽被盗贼头须所窃,几近饿死,从人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采野菜一并煮成肉汤奉于重耳,救了一时之急。后重耳得秦惠公之助,回国夺位为晋文公,时值周室内乱,晋文公未尽封赏而出兵勤王,于是没有赏赐到介子推的身上。

介子推没有主动邀赏,且十分鄙夷狐堰、壶叔等人的追名逐利之举,于是隐于绵山之上,终身不食君禄并赋诗以明志。邻人解张为之不平,于是将介子推的诗连夜张贴在了城门上。晋文公见诗大悔,亲帅人马前往绵山寻访,介子推坚辞不出,晋文公纵火烧山,最终将其母子两人烧死在介山的一棵大柏树下。

晋文公大悲,于是将绵山改为介山,并封绵上之田为他的祭田,绵上之田由此而闻名于世。晋文公之后,晋悼公于绵上以治兵,最终联宋、纳吴、镇齐、慑秦、疲楚,无敌于天下,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历代之巅峰。

只是眼下这一块浮云富贵之处、腾龙起蛟之所却沦为了异族的地盘,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平缓阔大的台地上满是圆脚尖顶的青黑色毡帐,每一顶帐篷里都透着昏暗的灯火,在这山光如染、细雨如丝的夜色里显得颇为别扭而又突兀。

被群帐簇拥着居中而立的是一顶规制宏大、格局迥异的垂褡牙帐,一柱高高的龙头杆矗立在帐门前,被雨水浸湿的旌旗聋拉着贴在旗杆上,就像是栖着一只落了汤的乱毛乌鸦。暗黄色的灯火从厚厚的帐帘里透出来,映照在帐门口两个站得笔直的捉刀汉子湿漉漉的脸上,泛起一道道诡异而又朦胧的晕光。

帐中分主次坐着三人,居中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晋人,色白少须,倒眉豺眼,面相颇为不善。分居其左右下首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匈奴人,两人都散发短衣,袒胸裸臂,一副标准的粗莽胡装打扮。夏夜的牙帐里闷热潮湿,但账内却是门帘紧闭,密不透风,白面晋人手中摇着一把白羽扇,二个胡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坐在一旁,任凭汗水在脸上胡乱地流淌。

“张参军,你真的就要回洛阳去了?”左边座上的老胡人轻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瓮声瓮气地朝那中年晋人说道:“你要走了,孙秀也走了,赵王这是要把我呼延灼丢在绵上不管不顾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赵王宽厚仁慧,岂是那放任麾下履身险地而不管不顾的人!”白面晋人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赵王近来被朝中小人所谗,离了关中根基到了洛阳,为求自保,他需要暂时与贾后一党深相结纳,他之所以召我与孙秀回洛都,为的就是此事。一旦赵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你所领的匈奴南部部众将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支持,你又何必因一时失势而如此心急?!”

“赵王如此做派,让我阿爹如何不急!”右边座上的年轻胡人一听这话,跳起身来嚷道:“当日你与孙秀来蒲子找我阿爹时,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能让我阿爹在介休城做新的南部都尉。可现在呢?你把我们骗到绵上之后屁股一拍就走,倒把我们丢在这山脚下天天日晒雨淋,这难道就是你所说的赵王的仁义吗?”

“放肆!”白面晋人勃然大怒,转脸朝呼延灼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呼延家的人对赵王的态度?!”

“张参军恕罪!呼延赞年轻气盛,口不择言,还请张参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呼延灼面色一白,就势伏倒在地上哀声道:“不过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我呼延灼领着士卒百余人,部众数百口滞于绵上已有月余,前有坚城不可下,后有故地不可回,前跋后,进退维谷,还望参军能体恤呼延灼对赵王的一片向善之心,禀明赵王,施以援手,救我部众于水火之中。”

“哼!救?你想要怎么救?”张参军厌恶地看着跪倒在身前的呼延灼,冷哼了一声道:“你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完全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当日围攻介休城时,你若是听从我的建议,只用本部百余人并力攻城,不出三日介休必下。但你却生怕折损了自己的兵力,生拉硬凑了一帮胡贼盗寇,硬生生把一个唾手可得的城池葬送在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手里。像你这种愚不可及的人,还有脸让我去求赵王的援助?”

“我,我哪里料到左国城竟会把这帮胡贼给逼退了啊……”呼延灼伏地不起,面色灰白地低声念叨道:“赵王若是不救我,我呼延灼就真要成了孤魂野鬼了。”

“哼!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白面晋人冷哼了一声,大袖一挥,转身就往帐门走去。

“你!张林,你站住!”呼延赞低头看了眼神态萎靡的父亲,眼中的寒芒耀然如电,他身子一晃挡在白面晋人的身前,怒不可遏地大叫了一声:“不许走!”

“你想要强留我?!”张林心头一惊,旋即镇静了下来,他平静地着看了呼延赞一眼,转脸朝呼延灼冷笑道:“呼延灼啊呼延灼,你有这样的儿子,离身死族灭也就不远了!”

“你!”呼延赞须发上指,暴怒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他锵一声抽出腰间的环刀,朝张林狞笑道:“去死吧!”说着,手中环刀一扬,兜头就要向张林的顶上砍去。

“赞儿住手!”呼延灼爆喝一声,抢步来到张林的身边,一伸手握住呼延赞即将下劈的环刀,厉声呵斥道:“休要鲁莽!不得对张参军无礼!”说完,他将环刀一把抢下丢在地上,转身恭敬地朝张林躬下身子深深作了一礼,却没再说出半个字来。张林淡淡地看了帐中二人一眼,嘴角微微一抽,转身撩开帐门,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呼延赞蹲下身子,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望向张林背影的双眼中怒火如炬,他不明白,为什么昔日自命天之骄子的匈奴人如今却要战战兢兢地雌伏在晋人的嚣张跋扈之下。他父亲如此,虚连题家的诰升爰如此,就连左国城里的五部大都督刘渊也是如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呼延赞红着眼抬头朝他父亲嘶吼道:“我们是匈奴人,是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你们却对晋人如此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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