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
彻底的黑色。
不是闭上眼睛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斑驳的白点的灰，而是厚重得似乎要让人窒息的漆黑，只能独自存在的漆黑。
从那天早上之后，林青许仿佛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现实的声音无时无刻不侵扰耳膜，过往种种偶尔以无法抗拒的姿态展现。两者将他的思绪搅动为无意义的一团。
眼盲让周围声音变得极为清晰，很少觉察的气味也变得锐利鲜明。世界以光影外的形式无时无刻不在向他传达着自己的信息。
脚步声，谈话声，行走的时候衣料摩挲的窸窣，路边骑着单车按着车铃飞驰而过的声音，穿过医院长廊时压抑无奈的叹息。
声音如潮水般不断向他涌来，而潮水之上则涌动着苍茫的雾气。
很难想象空气里面竟然掺杂着那么多的气息。枕头布料的生冷，病房里弥漫的苏米尔。回家路上闻到五月初的香樟，仿佛可以看见日光下张扬着的茂盛墨绿。
他可以从脚步声辨别来人，从声音判断情绪，用想象的余力勾勒出对方。
在最初的绝望之后，少年仿佛彻底洗清了自己情绪。当所有人都焦虑到几乎崩溃的时候，他只是冷淡而沉默，仿佛这一切从头至尾与他无关。
两天的时间里他做了任何可能引起眼睛问题的检查，所有的报告都证明他没有任何会影响眼睛的病理上问题，失明只能指向心理原因。
“压力过大或者过于焦虑的时候，人的身体可能会出现假性的功能障碍。看这孩子的年龄现在是高三吧。病人家属要多多开导病人，不要太看重成绩……”
林青许坐在外面听着里面医生和张西林谈话。前者的手不时的抖动诊断书，而后者则一直无意识地用鞋尖磕着地面，似乎颇为忧虑。
离开的时候张西林想要拉着他。
“小摩，”张西林声音听起来很平稳，尽管他的手有细微的颤抖，“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青许没有说话。
“你真的不在意自己的眼睛？”微微提高的音调，脚步也重了一拍。
“在意没用。”
“一辈子都看不见也没关系？”
“世上也没有我非看不可的东西，”明明很熟悉，却连自己都觉得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死寂，“所以没必要在意。”
林青许松开他的手，用手指轻轻丈量着和墙壁的距离独自前行。在旁人眼里，少年只是目光空洞动作缓慢，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心事。
失明后失眠也越发严重。
黑夜和白天的界限只在于声音的强弱。寂静时可以听见昆虫夜语，空气在小小的鸣响里晃动着，叶子上凝结出水雾沉沉坠落。
林青许强迫自己入眠。然而在无穷无际的黑色旷野里，流光的色彩突然从记忆深处苏醒过来：初春时抽芽的树叶，雨后如洗的天空，黄昏鸟雀飞向的落日，被风吹起的落地窗纱，黑白琴键上轻盈跃动的手指……
当时被困在礼堂死生未知的时候也有过这样混沌的感觉。惶恐紧张到极致的思绪，脑海里只剩下颜喻的身影固执单调地不断浮现。
其实初遇没什么印象，他更介意再见时女孩那句冷淡的“不喜欢你”。而第三次，则显得过于深刻。
他确实无比接近妖怪，从他失去看见色彩的能力开始，从他可以感知人类无法窥见的灵异开始。
对他而言灵异才是有质感的存在，现实则单薄得像是未上色的画作。
可是那个有质感的世界并不属于他，他能做的只是避开妖怪。仰既是灵力的荒原，这里连异能者都极为少见。来的第一个月就清查了一中所有学生，将个位数的人列为躲避目标后，他以为在这里一辈子也不会遇到和灵异有关的事。
直到颜喻出现。
那时颜喻在雨天的人潮之中走来，他黑白世界里燃起一抹亮色。
直到她在雨天停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迷路。
对待不喜欢的人何必这么温柔，直接走掉他才有理由继续冷漠。但颜喻是笨蛋啊，都已经走了还是要跑回来。
所以才会自不量力地插手这些事情。因为那天下雨，仅此而已；因为她是个笨蛋，仅此而已。
此时已经连这些都懒得回忆。
疲惫的精神终于感到一些睡意。然而充斥于现实和梦境的夹缝之间的，依旧是隐藏在记忆之海深处的碎片。全部是斑斓到不真实的色彩，全部是他灰暗人生来临前的虚幻泡影。
越来越多的画面变成一个人的影像。
赤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小跑；睡熟时纯净温柔的面容；笑起来小小的虎牙；偷吃他的糖果被发现时假装正经的模样……细碎的片光交错重叠，慢慢将她的形象重新清晰地勾勒出来。
昏沉中的少年依然没有分毫轻松的表情。他明白，已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来。
程珈廷在林青许失明后第三天打去了电话。
上次的带他回家的要求被拒绝后，程珈廷也只能离开仰既。回到先繁市不过几天，再次接到了张西林传来的消息时，他觉得到自己当时应该直接把林青许打包带走。
“你回来。”程珈廷对着手机那端沉默的某人道，“我可以容忍你至今所有的任性，只要你活着什么都可以。所以，回来。”
沉缓地呼吸着，等待回应的时候心里升起迟钝的痛苦。数十秒后传来刻意才能听清的声音。
“我梦见她了。”
“我从来没有。”
“她不愿意原谅你。”
程珈廷望向窗外的夜空，“我也没有原谅我自己。”
“……”
“回来。”
“和你呼吸同一片空气会恶心。”
“这么讨厌我？”
“这么讨厌你。”
“你的恨意在我眼里不过是撒娇。无论你说什么：林青许，离家游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