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太后尚在梳洗,宁禧宫正殿已早早坐了两个人。
坐右侧的是林太妃,乃是宸妃娘娘殁了后从林阁老族里选进宫封了修容的。
因为先帝慕容恪和大长公主慕容乐与那林阁老家的独女月娘自幼一起长大,少年情谊总是心中最软最暖的部分,所以先帝驾崩前下了旨意晋这林修容为妃,可留在宫中安度余生。
先帝的妃嫔里只有宸妃和慕容祜的生母诞下了子嗣,而这两位都早早的去了。是以偌大的后宫,只有林氏这一个太妃。
内有先帝御旨,外有在士子中声望颇盛林氏一族,平日里不过就是陪太后说说话斗斗气,这位林太妃的日子过得甚是舒心。
而左侧尊位坐着的就是先帝的同胞妹妹——慕容祜的亲姑姑——大长公主慕容乐了。
慕容乐十八岁时尊燕显宗旨意下嫁东海水师都督长子张清。据说慕容乐与张清在盖头揭开的刹那便钟情彼此,将这桩原本为稳定政局的政治婚姻过得蜜里调油一般温馨甜蜜。
然而好景不长,在二人婚后一年的一次练兵中张清不幸溺死。慕容乐大受打击,将自己关进都督府佛堂青灯古佛相伴再也没了活力。
一年后先帝慕容恪登基,实不忍亲妹妹如断根的娇花般就此枯萎,就将慕容乐接回了京都。
先帝驾崩后,慕容乐似是觉得在这世上再无牵挂,要剃度出家去,被宗室苦苦劝下后却不再住公主府了,搬去了郊外别苑专心修行,只初一十五进宫陪陪太后,颇有几分不问世事遁世隐居的味道。
慕容乐进了宫也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端端正正跪坐着,双眼微闭拨着念珠默念经文。
林太妃聒噪半天见慕容乐毫不理会也不觉尴尬,只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揪着案上的葡萄吃起来,边吃边打量着门外跪着的小人儿。
瞧着不过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穿戴着布衣素钗跪在门口瑟瑟发抖。
"三伏天的清早可就能将人冻成这样?"林太妃心中暗哂道。想到自己也是这个年纪送进宫的,可也没有这般小家子气。先帝常说她是难得的明艳女子,看她跳舞郁气都去了几分呢。
林太妃正为陈年旧事得意着,梳洗装扮完毕的太后在礼乐声中施施然走到上首主位坐了下来。
林太妃和大长公主行了礼抬头一看,见太后跟往常一样头戴九凤衔珠步摇,两根又粗又长的发簪横在脑后,将显示地位至尊的头面首饰戴得齐齐整整,衣裳也是黑底红边洒金凤刺绣这般隆重。
看着似乎快被一身大妆压得动弹不得的太后,林太妃又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想道:"像是谁不知道你是太后似的,若是再拖个长摆都能去祭天了。"
沉重首饰下的太后看向跪伏在门口的楚良人,小身板儿几乎被高高的门槛挡了个严实。阿黛见太后示意,便扬声道:"赏楚良人殿内觐见。"
青芽儿随着女官的指引进到殿内又行了大礼,声音虽如蚊讷般几不可闻,却也能勉强听出其婉转清脆,算是悦耳。
林太妃见她几乎要将头埋到地里去,笑道:"姐姐快叫她抬起头让妹妹们看看这陛下心尖尖儿的模样,这宁禧宫的金砖都快被她钻破了。"
太后瞪了林太妃一眼,却也未出声斥责。阿黛见状忙扬声让青芽儿抬头让娘娘们看个仔细。
青芽儿一抬头众人都觉得这孩子的眉眼似曾相识,就连慕容乐半闭的眼睛都完全睁开了。可谁也没说破,只在心中暗暗思忖到底是在哪见过。
不过玉面樱唇,鹿眼朦胧,倒确实是副我见犹怜的好皮囊。尤其那身板尚未长开,纤细羸弱,反而更显出了弱柳扶风之姿。
楚楚可怜——小皇帝虽然草包一个,看女子的眼光还真是准。
"本公主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舞伎既得了皇兄赐字,又得母后召见。"众人正打量着,忽听得殿外传来少女张扬跋扈的声音。
话音才落就见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女子,当先的就是那说话的少女,只见她一身艳丽红装,箭袖皮靴,手持马鞭,英气利落。
少女身后跟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官,气质温婉不似阿黛那般圆滑深沉。
少女带着女官敷衍着行了礼便在大长公主下首坐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仍跪在殿中的青芽儿。
这少女就是先帝与宠妃宸妃的女儿慕容瑶。
慕容瑶本是未足月出生的早产儿,又是先帝最最心爱之人所生,虽是女儿却是千般疼万般宠骄纵着长大的。先帝在时慕容瑶就养成了谁也碰不得惹不得的火爆脾气,先帝驾崩后也从未收敛。
一个公主罢了,再怎样也翻不了天去,所以太后心中再恨也只是咬牙忍着,只等慕容瑶年龄到了随便指个婚嫁出去了事。
慕容瑶的到来让大殿内原本就不热络的氛围霎时降到冰点。
林太妃看看跪在中央始终没等到太后施恩准许平身的青芽儿,又看看慕容瑶,噗嗤一声笑道:"我就想着楚良人瞧着面善,如今长公主近前一比,这眼睛和小嘴儿长得可不就像亲姐俩似的!"
慕容瑶听了顿时大怒,握了马鞭就要起身,被宛青轻轻按下了。
林太妃见了暗恨自己嘴快,忙找补道:"不过长公主毕竟天家贵胄,凛然高贵。楚良人出身微贱娇柔可怜,气质上实在是差的多了。"
哪曾想这么一找补不仅没将慕容瑶的怒火平息多少,又在太后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太妃进宫尚晚,许多陈年旧事她并不知晓。
这楚良人毕竟与慕容瑶气质相差甚远,可这气质神态加上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与其说像慕容瑶,不如说更像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人...多少年来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太后越想心中越恨,嫉恨灼烧着她的心肺,沉重的首饰礼服压着她,束缚着她的怒火,捆绑着她不能扑过去撕烂这些贱人的脸。
她能做的只是在袖中捏紧双手,任由尖锐的护甲划伤自己,然后带着她太后的威仪出口斥责:"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是皇帝的新欢,一个是皇帝的妹妹,谁又比谁高贵了多少!"
林太妃听了这话只觉得太后说的不妥,但看太后的神色又实在不敢辩驳,只得悻悻道了声不是。
太后露出一脸厌倦的神色,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了。
待大殿中只剩了阿黛和慕容乐,太后才终于卸下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委顿在榻上,扶额向慕容乐看去:"你觉得如何?"
慕容乐依旧规律地拨着念珠,沉着眼皮平静地答道:"不过就是个身量都未长开的乡下孩子。"
慕容乐温和平静地声音仿佛一口沁凉的梅子汤,一下就抚平了太后内心的焦躁。
她细细思索了一番冷笑道:"乐坊养出来的,怎么会是乡下孩子。可你也看到了,她本是舞伎,那行动仪态却还不如寻常女子柔媚。"
慕容乐叹口气道:"那般漂亮的模样,乐坊娇惯些也是有的。"
"那般模样再加那样的神态,何止是漂亮!"太后突然红了眼,咬着牙说,"哀家不信你没认出,那就像是比照着那贱人长得似的!"
慕容乐仍是垂了眼睛拨着念珠,并未接话。
阿黛见状说道:"这楚良人是清月坊带来的,而清月坊又是晋州最当红的乐坊。晋州太守...可是靖国公的旧部啊..."
慕容乐猛然睁开眼喝到:"太后将你事娇惯得越发没边了!沈黎辜负先帝圣恩,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早已带着全族人自尽了,现在哪里来的什么靖国公!"
阿黛多年来何曾见过大长公主殿下严厉至此,知道自己这是犯了忌讳,忙跪倒了不停告罪。
太后见自己的女官被慕容乐如此斥责竟也不恼。不仅不恼,她看慕容乐泥胎般的人也有碰不得摸不得的逆鳞,心中怒火顿时消散了大半,畅快不已。
她让阿黛也退到一边,劝道:"知道你少年时对那沈黎有几分情愫,不过现在可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有人拿这些陈年旧事出来,给哀家心里添堵事小,就怕那人图谋着什么大事。"
说着又将语气放柔了几分:"阿乐,你晓得哀家的,就因为太过单纯耿直不得先帝喜欢,这回你得帮帮我。"
慕容乐见太后又是威胁又是示弱,心知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了:"不过是个飞上枝头的贫贱孩子,能图谋什么大事,哪里就这样严重了。皇嫂这是借口想让我多留几日供您解解闷吧!"
太后听了终于笑了起来,宁禧宫弥漫了一早上的沉闷气氛终于松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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