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和站在前方的少年仰着头,斑驳的树影洒在他们脸上,福宝微微闭上眼,阳光让眼前出现一片橘红。
福宝心里琢磨着许是朝堂上又受了气,眼前这位爷不知道来了什么兴致,溜达了大半个皇宫,走到这院墙下就站着不动了。也亏了此处毗邻冷宫位置偏僻,少有人经过,否则看到主子现在这副魔怔了似的样子,不知又要传出些什么闲言碎语。
"偷什么懒!"头上突然挨了一记的同时少年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
福宝慌里慌张的就要告罪,少年一脸不耐地将他拉起身:"动静小些!"说着眼珠骨碌一转,"快去给我取个粘竿儿来!我要捉个大蝉!"
"陛下若嫌吵让奴婢们去便罢了,何必..."眼见着少年提脚就要踹过来,福宝忙应着是一溜烟地跑了。
若是有个不相干的人见了这一幕,定然想不到这纨绔公子般仪态丝毫不见威仪的少年人就是如今的北燕国主——先帝慕容恪唯一的皇子——慕容祜。
燕孝宗慕容恪在位时,后宫佳丽如云他却视之为无物,偏偏封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宸妃,十数年独独宠她一人。甚至那宸妃仙逝后,这位皇帝也因思念成疾没过两年便跟着去了。
而匆忙间被推上皇位的慕容祜那时十一岁,寻常官宦人家的孩子到了四五岁便启蒙了,而堂堂皇储却由于皇帝的漠视竟连字都认不全。于是朝政直到现在依然由辅国将军梁夜辅佐着。
十七岁的皇帝人虽端坐在朝堂,手却碰不到朝政半分。
慕容祜似乎并不为这困顿的局势焦虑,此时他正举着粘竿向那叶子密密匝匝的树冠里乱捅一气。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竟从树上掉下个人来!
只见那人约莫十五六岁岁,此时虽面带惊怒,双眼却含着初醒之人的朦胧,慵懒地披散着的长发上沾着草叶,一身青色衣裙虽已脏污褶皱,也难掩主人的楚楚风情。
福宝怔在原地,暗忖:若是按师傅们教导的,此时的他应当跳上前,挡在陛下身前大声呼喊救驾,同时护着陛下向有利的位置退去。若此时自己当真这样做了,恐怕反而搅了陛下的兴致...
当下朝野,是手握重权的辅国将军与雄踞各州的驻军相互制约,谁也奈何不了谁。是以整个局势虽暗潮涌动,表面上却也算是一片太平。即使真有什么刺客,刺杀了小皇帝也夺不了大燕的权柄。而一个活着但是没用的皇帝坐在那宝座上,反而更利于各方行事。
福宝想着,发现列国权贵中自己主子竟然是最安全的那个,心里顿时觉得甚是宽慰。
"哟!好漂亮的人儿!福宝,你瞧见没!我粘了个仙子下来!"慕容祜指着那跌坐的美人儿欢快地叫道,丝毫不见为君者的威仪。
那美人听了这话也顾不得周身酸痛,只匆匆跪伏在地:"贱...贱婢见过贵人,贱婢初...初到宫...廷,惊了...惊了贵人的...的...驾,污了贵...贵眼,啊不,嗯...贵...贵..."许是因惊吓哽咽,美人的声音带着些雌雄莫辨的沙哑。
福宝见她语无伦次,越说越不像了,拂尘一抖就要训斥,却看到慕容祜笑嘻嘻地走上前,饶有兴趣地蹲在美人身前,抓着她脑后的头发迫使她面朝自己,捏着她的下颌笑道:"哎呀呀,实在是个楚楚的可人儿,你是我的妃嫔吗?怎么不曾见过?"
那美人不知是羞是惧,小鹿般透亮的眼睛里此时满是眼泪,轻轻一眨眼泪水便顺着玉一般清透无暇的面庞滑下去,滑到纤弱的下巴上,一滴滴跌进眼前这轻浮少年的手心里。
"贱婢...是清月坊的舞伎,是...是贱籍..."
慕容祜却仿佛笑得更愉快了,一把将舞伎横抱起来,高高兴兴地说:"那么现在,你就是我的妃嫔了。"说完便大步朝着寝殿走去。
福宝这回真的惊呆了,意识到他的陛下扔给他怎样一个烂摊子后,心中的宽慰烟消云散——最安全的主子是没错,却绝不是最省心的主子,自己也绝做不了一个最安稳的奴才。
朝堂上慕容祜没有丝毫分量,后宫种种却对他宽容许多。于是皇帝突然纳了个舞伎作妃嫔这种麻烦事儿,也能在福宝脚不沾地的忙碌中顺利得到落实。
由于皇帝亲政的事儿从未提上日程,选秀扩充后宫的事儿自然也是遥遥无期。如今的后宫仅有些九嫔外的美人才人们,都是都城外地方官员家不受宠的庶女。
小皇帝顽劣混账,偶尔心血来潮去招惹那些女子,常常欺负的女孩们千奇百怪的狼狈样,将宫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不知这次又要闹些什么..."宫人们纷纷低声议论着。
正准备小憩的太后也这样想,一脸不耐地说:"不过就是个舞伎,想来也是图新鲜当个玩意儿的,封个最末等的良人便罢了,"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女官,"这些低位份的让阿黛拿了印鉴去便是,何必来问哀家。"
屏风另一边跪着的司礼监掌事太监福满回道:"奴才原本想着也是只需叨扰黛姑姑一番,可那舞伎就是清月坊捡回来的一个孤儿养起来的,从来也不曾有过个正经姓名,就一个诨名青芽儿,陛下说青良人青良人听着像是...像是..."福满小心翼翼瞥了屏风一眼,"像是叫'亲娘';一般..."
福满说到这见太后并未斥责,便继续说道:"陛下说前些日子学了'楚楚可怜';一词,见了那舞伎的样子陛下便将那词记得牢了,非给她赐个'楚';字不可..."
偌大的房间仿佛霎时静了下来,福满似乎听到了冰盆里冰块慢慢融化的声音。半晌,太后的声音从屏风那头传来,一如那还未融化的冰块般冷冰冰:"皇帝赐了封号,那是她的福气,你们尽心安排便是。"
"诺。"福满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阿黛见太后脸上阴郁不散,接过旁边宫女手中的扇子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转过身看到太后双手紧紧掐着榻沿,摘了护甲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显得白森森的。
阿黛不敢上前去劝,只默默地立在一旁打扇。片刻后听到太后冷笑一声,更像呢喃似的说到:"楚良人...舞伎,呵,就像苍蝇下的崽子也爱闻着腥臭就扑过去一样,什么样儿的出身就稀罕什么样儿的勾当!"
阿黛低声说道:"奴婢斗胆揣测,皇帝纳这舞伎,也许并非一时兴起。"
"当然不是一时兴起。"太后松开了手,阿黛忙上前服侍她躺下。她看着帐顶繁复的花纹,看它们勾勾缠缠,像是要扑下来网住她的脸一般,接着说:"总有人想拿那些陈年丑事出来让哀家一遍遍回忆,看哀家一次次发怒,他们..."
"太后!"阿黛突然打断太后的呢喃,"毕竟大长公主一直都是处处向着您的。"
"阿乐呀,她只是向着她那些泥塑凡胎罢了..."说着便慢慢合上眼,呼吸也慢慢变得平静悠长,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
阿黛又默默地立在了一旁,继续打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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