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倪绝不仅是一个。
她用了“那些”，也说了“知道”；她对徐浩之的态度从一开始就不像是见到了普通的英勇行为。
更何况——徐浩之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举动有什么“勇敢”可言，他是在凭纯粹的执拗行动，他只是——单纯地不在乎会变成什么样。
他有什么必要去在意呢？他的命像是从死神手中赚来的。
事实上他早该在那栋教学楼里死去，之所以他还能在这里，纯粹是因为死神失了手。
于是，取而代之的，是他送来了来自死亡的剪影。
桃白业。
这个美丽的影子无时无刻不提醒他应有的末日。
“浩之要是死了，我会伤心的。”那影子总是这样说道。
“我都已经被你杀死了，只是抱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影子还会如此轻笑。
“喏——浩之，我不介意那件事，真的。”那影子用手缠绕着他的身躯。
或许是因为只有徐浩之能够看到她的缘故，桃白业总是在谈论关于他的事，徐浩之则时常对此无言以对。
但他却能够意识到，每一次她开口，都像是对那天夜晚的该死提醒。
每次她都能让他想起自己现在的日子仍是借来的时日。
——既是借来的日子，任何时候失去都不奇怪。
他正是以这种念头向那些比自己更加高大的人挥拳。
徐浩之的表情因而变得有些晦暗不明，对面的女生没有注意到这点。
她说完那句话便又垂下头去看自己的笔记本，似乎那句话让她一下子害羞了起来，她开始沉默不语。
“你不问问吗？”桃白业又开口了。
徐浩之摇了摇头，也低下头看自己手中的书——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看进几行字。
他们就此沉默下来，阅览室也恢复了一开始的寂静，只有桃白业仍在徐浩之耳边聒噪：
“你是在害羞吗？”她把脑袋凑到徐浩之脸边上。
后者被她突地凑近的动作吓了一跳，他的身体一下子倾向一侧。
为了弥补这动作，他索性起身，转作要换一本书的样子走进书库。
在他离开时，他感到有视线落在他的脊背上，那视线让他心头一阵紧缩。
然而他最终还是躲进书架间，用错落的书本挡住了那视线。
“哇哦——逃跑了——”桃白业从书架间蹿了出来，“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
“没有那回事。”徐浩之翻了个眼白眼，仍是压低嗓音。
“浩之，你移情别恋了。”但桃白业并不打算闭上嘴，她飘在他身边，仍在笑着，“不再喜欢我了？”
“——”
徐浩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虽然这是桃白业，可无论他怎样回答，都仍像是会触到雷区。
桃白业的笑容变得越发甜腻，纤长的手指掠过他的脖子，徐浩之站在原地，感觉到那一点凉意渐渐掠过脊背。
那好像突然间就变成了真正的凉意——书库里的温度原本就低，现在更像凉风蹿进了领口。
“我……”他试着开口，声音却被桃白业打断。
“——这样也没关系。”
寒意陡然加剧。
徐浩之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冻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的整个脊背都被笼罩在冰冷中，桃白业的手环过肩膀扣在他身前，声音几乎贴在了耳上。
“我连你杀了我这件事都能够原谅，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说。
话语如同沉重的枷锁，每时每刻都捆绑着他的身心。
徐浩之的手指颤动，他低下头注视着书脊，那些书名全然没有进入眼他脑海中。
“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奇特。”他说道，这句话并非临时凑出的借口，而是他的真实想法。
“觉得她很特别吗？”桃白业笑了，“不要因为我而错过其他人哟？”
“……”
面对桃白业，徐浩之总是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在他们幼时就是如此，经过时间的锤炼，这种状况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
他胡乱取下两本书，转身开始走向阅览室——这次他是真的在逃避了。
身后，桃白业的笑声清脆，仿佛自己见证了一场有趣的游戏。
徐浩之头皮发麻，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已经太长，长到他足以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
于是他继续坐下、看书，对面的女孩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可爱，越来越像是甜腻的果实。
他们就这样一直呆到了图书馆闭馆。
书库里的灯光暗了下来，阅览室里的光线也就随之变暗。
徐浩之向窗户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的天黑得很早，这会儿已经一片漆黑。
“快要闭馆了。”他说。
“嗯。”女生点点头。
阅览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徐浩之看了眼桃白业，女孩儿正趴在桌面上打着哈欠，听见他们的对话，才又抬起一双眼睛。
那女生也在看着他，她收拾了自己桌上的东西，说道：“走吧。”
他只好一同起身，他跟着对方的脚步，听见身后又传来几声窃笑。
即便四周没有任何光线，图书馆看起来也不像是那栋废弃学校，可在这样的环境中，毛骨悚然的感觉仍旧向徐浩之涌来。
——这或许是由于跟在身后的那个半透明身影吧。
徐浩之胡乱想着。
只要她在身边，那段过往就好似永远不会消失。
他们走出图书馆，迈下了漫长的台阶。
身边的女生忽地停下脚步，她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细长脖颈上，深色的胎记因此显得格外显眼——
“今天，天好蓝啊。”她说。
“咦……？”徐浩之呆住。
女生再度看向他，羞涩的笑了笑，然后她小跑几步下了台阶。
几步开外，她再度转头，对他说道：“那么，明天再见咯？”
“嗯、啊……”徐浩之只得点头，“明天见。”
她渐渐走远，身影融化在了黑夜之中；远处，路灯次第亮起，黑夜中也有了隐约的光辉。
徐浩之却仍呆在阴影里，他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已经完全黑下来的空中有彤云覆盖。
“怎么回事……？”
“浩之？”桃白业走到了他身边，“呆着干嘛？”
“……不。”——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相信，那与他无关，“没有什么。”
他迈步走下台阶，向着小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