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马兰牺牲的同一天，半岛西北山区的松骨峰上，原本覆满皑皑白雪的山脉呈现骇人的焦黑色。
美军轰炸机投下的凝固汽油弹把雪山变成了火山，人造出大片大片的生命禁区。
连续打了五次冲锋之后，美军的攻势疲惫下来，眼前驻守的中国军队如钉子般牢牢插在松骨峰上，导致他们始终无法同南方增援而来的土耳其旅成功会师。
毫无生机的焦土层突然动了动，从地下伸出一只血湖湖的手。
他费尽力气扒开硝烟味的泥土，露出半边被火焰灼黑的金属面具。
呛人的空气让嵋猴子险些被咳死，但此时尚能咳嗽是一种幸运，意味着他在凝固汽油弹的摧残之下活了过来。
当年与美国人联手打鬼子，险些被大火烧死在密枝那火车站；此刻他与美国人站在对立的战线上，再次领教了那种来自地狱的业火。
然而，这种先由日本人发明创意，再经美国人改进机制的燃烧弹，并不能摧垮驻守山头的志愿军部队的士气。
“连长！连长还在喘气呢！”一个烧得衣不蔽体的小战士又惊又喜。
“哥几个赶紧的，把咱们连长拉出来！”另一个军衣被烧得只剩几片的战士也跟发现宝似的大叫大嚷。
嵋猴子如地瓜似的被刨出来，成了出土兵马俑，完全没有了人模样。
他摘下面具，那张被毁容的脸倒成了浑身上下最顺眼的部位。
“报告……报告伤亡情况。”他也认不出手下的战士到底谁是谁，但从身边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判断，伤亡数字定然惊人。
“报告连长，全连应到192人，实到……”小战士眼圈红了，鼻子抽了几抽，“实到7人！请指示！”
嵋猴子四下环顾，只见松骨峰上焦尸遍野，阵亡弟兄们保持着断气前痛苦挣扎的姿势。
他回想起缅甸野人山里被蚂蟥吸干人血的士兵，死前同样呈现各种诡异的姿态。
老猴子来不及消化悲伤，山下纠集的敌人也许正在酝酿下一场冲锋，那铺天盖地的烈火随时会卷土重来。
然而，不知是否缘于敬畏中国人的勇气，美军最终放弃了染指山头的企图。
天可怜见，大概是嵋猴子长得不讨喜，还是没被阎王收走。
入夜之前，后续赶到的增援部队将残破的连队替换下来，直到这时，战士们才卸下情绪放声痛苦。
嵋猴子纱布还没来得及换，就发了疯似地到处打听东线长今湖那头的战况。
师部参谋拗不过这位老兵，只得偷偷吐露军情：“东线打得也很惨烈，歼灭了一部分敌人，但我们损失也不小，九兵团的同志们缺衣少穿，很多人都是活活挨冻牺牲的，唉……”
松骨峰化为焦土，长今湖则成了冰湖。
从下碣隅里直到兴南港的死亡道路上，死鹰岭，还有古土里……总计高达4000余名志愿军将士的生命消逝在严寒之下。
“全部……全部牺牲了吗？那小病猫他……”他突然跪倒在地，颤颤巍巍摘下面具，身子句偻成受伤的松鼠，口里反复念叨着，任谁劝也不听进去。
半岛战争第二阶段战役落下帷幕，值得总结的，值得凭吊的，手指头数不过来。
作为唯一年近五十岁的老连长，嵋猴子向师部提出，想要到古土里埋葬烈士的山脚下磕个头。
鉴于交火线两侧暂时趋于平静，他的要求迅速被批准了。
在阴风怒号的山谷里，嵋猴子一眼望见了孤立于天地之间的简陋石碑。
碑前早已立着两个军人，军帽和肩头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嵋猴子默默与徐白和老聂并肩，六道目光被寒气凝结在碑文之上。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发问：“没有活下来的吗？”
徐白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有，还是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人民军的同志替烈士们整理的遗体，牺牲人员名册上……有马兰同志的名字。”提起那个浑身充满活力的姑娘，聂全才闭紧眼皮，努力不让泪水滑落下来。
嵋猴子像个老刺猬似的抖了抖浑身的刺，嘴唇颤得说不全整话：“那……小病猫呢？他们……有没有找到这小子？”
聂全才叹了几声，蹲下身子，埋头狠抽闷烟。
“凭我的直觉，那小子一定还活着，在为马兰报仇之前，他是不会咽气的。”徐白轻轻抹去石碑积雪，将目光投向阴霾密布的半岛南方……
东西两线失利，失败的空气笼罩着“联合国军”。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1950年的圣诞节前，美国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沃尔顿.沃克意外身亡，在官方记录里，沃克将军死于车祸。
沃克只是敌人，而不是个坏人。
当年，他作为巴顿将军的参谋长，跟随美军横扫西线，加速埋葬了法西斯。
像是诅咒，作为一名经历了二战欧洲战场的传奇军人，他与他的上司——巴顿将军那样，步上同样的宿命之路。
沃克将军出事那天，正在三八线附近驾车奔走于各个部队防区，以其头牛犬一般的个性，誓要率军挽救败局，挣回军人的尊严。
距离将军的吉普车六百米开外，李念兰那双复仇的眼睛正注视着车头飘舞着的星条旗。
“有价值的目标。”宋允希伏在雪线后轻轻提醒。
“小心啊，我们可是在敌人老窝里，一暴露就全完了。”她身后一个人民军战士焦虑不安地都囔。
此刻空中飞过一排“佩刀”式战斗机，引擎轰鸣响彻原野，让地上的人们不由捂紧耳朵。
坐在副驾位置上的沃克将军朝空中一挥手，咧嘴大笑道：“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空中牛仔！”
将军的座车卯足了马力，完全无视前方路侧停靠的一辆隶属于英军第27旅的大型军用卡车。
司机知道将军的急脾气，恨不能让汽车如飞机一般拔地而起。
公路对面恰巧迎面驶来一部南岛军第6师的运输卡车，一时间形成了三车会车的局促场面。
这正是李念兰苦苦等待的天赐良机。
就在将军意气风发之时，李念兰的枪口闪了一下火光，枪声被空中“佩刀”们的引擎声吞没，无人知晓发生了什么状况，平稳行进中的将军座驾毫无征兆地尾部翘起，在临时修筑的公路上连翻几个跟斗，腾起滚滚浓烟。
“看起来……只是一场车祸。”宋允希又在徐徐扣动念珠，像是在为车内丧生的敌人超度。
李念兰受伤的掌心被后座力再次折磨，但痛感并未浮现在他脸上，只是面无表情捡起发烫的弹壳塞进口袋，嗓音低回：“不管是不是车祸，他们都会搜索这片地带的。”
这支从古土里一路渗透南下的小股游击部队静悄悄地撤离了战场，湮没于汗城近郊的白桦林中。
半个多小时后，美国第八集团军宪兵司令部派员赶到事发现场，从报废的吉普车里拖出颈骨折断的将军。
大腹便便的将军手里牢牢抓紧一枚勋章，那是他生前打算颁给在第24步兵师服役的儿子山姆的。
受伤的司机表示以他的车技，避开那部南岛军卡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谁曾想到将军的座驾就这样莫名其妙失控了。
经过现场勘查，一只泄气的车前胎被划开长长豁口，兴许是司机的大意，车胎碾到锋利的炮弹破片。
“一场意外的悲剧……”宪兵们笼罩在悲伤的气氛里。
将军的遗体被装入殓尸袋，运回美国以高级将领之礼厚葬。
接替他的，是一名叫作马修.邦克.李奇微的美国将军，此人性情与沃克的斗牛犬性格正好相反，以严谨审慎着称。
报废的吉普被拖车拉走之前，弗林刚好经过车祸现场。他原本是打算进入设在汗城的军人医院，接回伤愈的北条绫，想不到遇上惨烈的车祸现场。
仔细观察被划开口子的瘪气轮胎，将破损处里外摸了一遍，他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车祸，而是精确的狙杀。”
弗林望向最有可能设伏的地点，想象弹道的走向。子弹应该是射中了轮胎和路面的夹角，弹丸的冲击力和地面摩擦力共同作用，小刀似的割开了轮胎。
他一边设想，一边沿着公路来回搜了几遍，终于在雪堆里找到那枚致命的子弹头。
莫辛纳甘1930式狙击步枪使用的7.62毫米弹头，在高速摩擦下已经扭曲变形得难以辨认。
他想起古土里的雪坡之上，死去马兰苍白无助的面庞。
那天，炮击引发的小型雪崩，同时埋葬了李虎巍与北条绫。后续杀到的弗林，射杀了至少三个人民军的士兵，但李虎巍仍被北岛人从雪堆里挖出拖跑了。
看来，心爱女人的死亡并没能摧垮那家伙的意志，这颗子弹与其说是杀死了将军，不如说像耳光一样打在了弗林的脸上。
他有些恼羞成怒，李虎巍这块压不扁、嚼不烂的牛皮糖，居然从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中恢复得如此之快。
纵然是丧妻之痛，也没能扰乱他精准无误的弹道。
弗林将变形的子弹头揣进衣兜，用瞧可怜虫的眼神望了一眼丧头垂气的美国宪兵们。
场上比分1：1。
下一回合，又轮到弗林发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