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代价么？在距离新瓦格纳海岸数十公里外的小山上，也有一个人这样想着，她坐在山包上，向着远处出神地发呆，尽管衣着不羁，内心却寒冷刺骨。她望着那刚刚被耀晶主炮犁过一遍的土地。没来由地就这样想。
远方的大地上隐隐地泛着蓝光。那是耀晶幽能尚未完全消退，它们在空气中自我结成比沙子还小的结晶，被风吹着四处飘荡。好似蓝色的萤火虫在天际飞舞。她知道，白伽珞那个蠢货现在肯定在这篇狼藉之地上不要命地奔跑，只是为了确认某个一度……不，可能现在还在被他同情的试验品的生死。
她从腰间抽出了那杆乌木的烟锅，点上了烟。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
“我要去当帝国长女啦！”
“为什么呀，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我去当帝国长女，就能保护更多更多的人。包括你啊。你就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那到时候怎么找你呢？”
“哦，我知道了。拿着。总有一天，你得带着这东西来找我。不管天南海北，总有这样一天。”
……
“真是可笑……”她摩挲着手里那块被她精心串好的耀晶片，忽然羡慕起小孩来了。不仅无忧无虑，也不用为长大后的一切负责。
这一天确实来了，但却走上了两条不可能有交集的道路。因为一旦海因莱茵上校和帝国长女的协约达成，两者就不再是朋友了。海因莱茵上校致力于消灭耀晶，帝国长女却不可能站在耀晶的对立面，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因为两者需要的东西相同而暂时合作罢了。她看得出来，那个蠢货白伽珞是真真正正地在为海因莱茵上校工作，尽管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她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歌谣，那首歌唱帝国长女是如何和她们的亲人作战的歌谣
我们是帝国荣耀之花
敌人为我们亲爱的姐妹。
她们个个无比熟悉。
全都是我们至亲至爱
但是天诛地灭的叛逆者走上了邪路。
自古以来没有不亡之理。
仗剑跃马姐妹们
将叛逆者碾碎，碾碎！
仗剑跃马姐妹们。带着必死的觉悟前进。
帝国长女百二十载
从来就没有不战之理
维新存亡尚且危急。
儿女情义又当如何？
但是天诛地灭的叛逆者要毁掉帝国。
她们必定以失败告终。
仗剑跃马姐妹们
慷慨赴死就在今朝。
仗剑跃马姐妹们。要死就在这一刻。
这首歌叫《仗剑歌》她听前辈们无数次地说过那个故事：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帝国长女排成一列，痛哭着唱完这首歌，然后擦亮腰间的武器，跨上战马，远征而去，此后不再流下一滴眼泪。然而能回来的人，十者无一。
难道真的到了仗剑跃马的时候了？这种事情她连想都不愿意去想。虽然她明明知道林红雨就要杀进新瓦格纳来了。她还记得技师长黄莺教她唱这首歌的时候说过这样一番话。
“你得给我老老实实记住。不要给我摆出这幅不耐烦的表情。这首歌的每个字里都带着死去的和活着的前辈的血泪。你要把它刻在心里。”
“好……好……老大。刻在心里是吧？我记得了。”
“哼，我告诉你，要是你们这一代里有谁为这首歌添了新的血泪。那些被她们还活着的至亲杀死先辈都会哭泣的。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有仗剑跃马的时候，永远！”
帝国长女不要和帝国长女作战，这是帝国长女内部的告诫。但此时此刻她的想法是：永远也不要和白伽珞作战。她害怕真的有那一天。仗剑跃马，一枪戳向白伽珞的心脏。到了那个时候，她还能去保护谁呢？
“呼……”少女吐出了一口烟圈。
就在这个时候，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她抬头，海因莱茵上校那巨大的空中堡垒就停留在她的头顶。一个军官打开舱门，从升降机降下来。恭敬地对她说道。
“陈碧晴阁下，海因莱茵上校在等你。”
“哦。”陈碧晴恩了一下，“我还以为我们两方的协定已经终止了呢。”
“我当然希望能万古长青，小姑娘。”她的背后响起了海因莱茵上校的声音，“我一直都很看好你。”
“别拿哄骗白伽珞那套哄骗我。上校。”陈碧晴显然不吃这一套，“如果没有晶澈权柄，你和帝国长女早就是敌人了。”
“呵呵呵。”海因莱茵上校笑了两声，“你是不会用武器指向我的。而相反，你的袍泽需要你的武器导正她。”
“林红雨嘛。我知道。”她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帝国长女自相残杀，一定会精彩到忍不住鼓掌。”
“你认识她么？”海因莱茵上校问。
“我哪里有机会认识她？黑暗之魂怎么会有资格认识光明之星？”陈碧晴苦笑了两声，“她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从小就被大督师相中，当做我们的表率来培养。而我嘛……只是一个不在册的小角色。”
“哈。”海因莱茵上校也笑了，但却听不出其中包含的意味，“如果帝国长女多一点小角色，人类就会舒服得多。”
“你是说人类纯净的未来么？”陈碧晴嗤了一声，“帝国长女就算是只剩下最后一人也会阻止你的。”
“并不全是。”海因莱茵上校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望向了远方，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哪里，“也许到了你们真正需要阻止的时候，阻止我已经没有用了。”
他转过身来，拍了拍陈碧晴的肩膀：“帮我做最后一件事吧。今天以后，你们就会得到你们要的东西。晶澈权柄究竟是什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然后，我们就是敌人了。”陈碧晴说。
“是这样。人类最终只能走向一条道路。”海因莱茵上校如释重负，“在你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选择早就开始了。”
白伽珞找到了那个目标。那个被耀晶主炮直接命中的试验品。她居然没有死。此时此刻的她倒在一个深深的弹坑的最底下。全身都在流淌着蓝色的液体。
那个是溶于血清的耀晶，是血。
白伽珞连忙就要跳下深坑，但还没有开始这样做，后者就发现了他。一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脚边炸裂。留下袅袅青烟。
“别激动。我不是来害你的。”这句话连白伽珞自己说起来都不能确定是否在骗人。但现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样的话鬼才相信。她警惕地盯着他，手中还闪烁着蓝芒。
“好，我不下来。”白伽珞无奈地说道，“但是如果没有人帮你止血，你会死吧？”
被那样的耀晶幽能命中。他不相信面前这个少女还能站得起来。
那个少女愣了一下。手中的光芒暗了下来。白伽珞知道她暂时放下了一些敌意，连忙跳下弹坑。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少女的惨状。她那微弱的精神力已经无法维持体内耀晶幽能的均衡。身体开始了结晶化。手臂，四肢那些伤口的创口处的皮肤开始变成了耀晶，然后向四周缓慢但肉眼可见地扩散出去。这便是耀晶强者的终结。体内的耀晶幽能最终会在身体无法控制它们的时候开始本来的自然进程，将周围的非耀晶物质分裂拆解，提炼蕴含的能量最终化为耀晶的一部分。这不是正常的伤痕，白伽珞当然也没办法治疗他。他只能凭借着普通人类的常识，撕下袖子，给她的伤口缠上。那机械臂上的耀晶能源不稳定地闪耀着，像是机械臂突然被灌注了一些神秘的力量，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他感觉难以操作。
那少女看了看他。抬起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机械臂。隐隐蓝光环绕在周围，他感到那种不适感逐渐在减弱。她在用自己的能力引导那些耀晶幽能。
白伽珞忽然觉得愧疚万分，因为她都可以跨越立场暂时性的帮助自己，而自己无论如何却是来抓捕她的。在这个立场上，无论是自己动手还是库罗斯人动手并没有区别。
“好了。”白伽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血暂时被止住了吧。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
那少女摇摇头，嘴唇一张一翕地说了一堆白伽珞完全听不懂的话。可能是原住民的语言吧？白伽珞这样想。现在的她一点都看不出危险。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但那只是表象。谁知道一旦伤愈之后会怎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白伽珞挠挠头，“但总而言之。很抱歉的是，我还是需要你配合的。”
只需要搞清楚耀晶幽能湮灭的机理，她就没用了。到时候一定会把她放出去。白伽珞是这样想的。因为只有这样想才能抹消他内心的冲突。一面是真实的同情，一面是真实的理想。在不远后的未来，白伽珞不止一次地试图用这种方法将他那因为矛盾而撕裂的人格统合为一。越来越娴熟。
少女凄惨地笑了两声。周围那些萤火虫一样流散在空气中的耀晶幽能跟随那笑声变得纷乱而急躁。就像是幽兰色的海洋突然来了乱流。但然后，它们就开始有规律的排列。渐渐地排成一个女孩的脸。
那张脸白伽珞当然认识。蒂亚。
“你想说什么？”白伽珞一愣，这事和那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像翻连环画一样，白伽珞看到了这样一个故事。蒂亚偷偷地把eva eins放了出来。开始只是为了找个人说话。她孤立无援，没有同类。周围全是库罗斯人，连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件工具。于是，只有在深夜的时候，她就会偷偷溜进来，把这个困在立场中的少女短暂地放出来一会儿。或许是出于某种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两个人居然愿意每天晚上说上那么几句，然后再自愿地关回去。换做别人或许早跑了。之所以没有跑，或者说等到了现在。原因简单得可笑。
“那个白伽珞是个好人。不要害他。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于是，为了不让白伽珞因为eva eins的逃亡而被库罗斯人加害，或者说为了答应那个女孩的请求。后者就硬生生地没有逃走，而是选择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在她的内心已经把这种事情当做了某种约定。和同类之间的约定。然后，就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eva eins选择发疯一样地进攻库罗斯人的基地，并不全是为了宣泄心中的仇恨。
她是想把白伽珞带离，脱离库罗斯人的掌握。那个是约定，神圣的、不可违逆的约定。
白伽珞沉默不语。他忽然觉得命运的造化真是有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感觉。事到如今，自己怎能还下的了手？
那些浮动着的耀晶幽能的结晶在白伽珞面前浮现出了一些字。字体怪异而繁复，但白伽珞认得。那个就是笔画复杂了数倍的晋都文字。
“逃吧。”
白伽珞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句话其实白伽珞反而很想对她说。因为事到如今，自己怎么能再下得去手？算了，还是自生自灭吧。
他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抬起脚就准备离开。然而后者阻止了他。他的面前升起了一道蓝色的屏障。
“你还想做什么？”白伽珞问。
她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和白伽珞相反的方向。也许意思是：你的方向反了。
“你不明白。”白伽珞回头，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并不是你要放我一马，而是我在放你一马呀。如果我不能赶快找到剩下的士兵，等他们找到我，你无论如何都会被我们带回去，懂吗？”
后者摇头。
“天，你是在作死啊。”白伽珞无语地抚了抚额头。而在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他的手下，那些协助他的库罗斯士兵正在搜索着向他的所在一点一点的接近。在更远处，新瓦格纳。炮声早已成为这座要塞城市夜空下唯一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