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珩，出来罢。”张韩声音冷静地唤道，目光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吕雉的脸。
“先生，你这是——”吕泽早在三月前便收到了张韩的信，让他举家搬迁，并且来接走吕雉，“你这是要——”
张韩对着他摇了摇头，缓声道：“家中可都安置好了？”
“都安置好了，那新来的郡守拿捏着我的事，总是讹诈，我爹本来已经烦不胜烦，很干脆就搬了。”
“嗯，我的事，你不需过问，你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有认识我这个人。”张韩动作轻柔地将吕雉交给他，沉声道，“一定要看好娥姁，不要让她来找我。”
吕泽此刻心里已经知道张韩要做的必要牵连九族的事，不敢再多问，只望着怀中昏睡的妹妹，眼中多了一抹心疼。
“先生，保重。”他抱起吕雉，向张韩致礼后，才缓缓走向了门外的马车。
张韩立在原地，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怀中的吕雉，脚上，却再也移不动半步。
韩成仿佛看到当日目送吕媭离开的自己，且先生心里，应当比自己更苦吧。
他上前一步，却丝毫不敢再提这事，只轻声道：“先生，都安置妥当了，可以出发了。”
“好。”他又叮嘱了韩成几句，看着他带着虞妙离开后，才和沈力开着两辆马车，往博浪沙去了。
筹谋十余年，便只等这一击了。
皇帝车驾，会于八月经过博浪沙，他需先到地方设伏。
再说吕雉，马车颠簸，行了一阵，她便幽幽转醒了。她坐了起来，竟然见到了吕泽。
“大哥!”吕雉有些吃惊，随即便又明白了过来，苦笑一声道，“是先生让你来接我回家的吧？他何时传的信？”
“三月。”吕泽倒也不瞒她，如实道。
“三月，刚从秽国回来，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吕雉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低声呢喃道。
“雉儿，喝口水吧。”吕泽递上水囊，眉目间都是关切。
吕雉却摇了摇头，道：“你还怕我寻死吗？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吕泽被妹子戳中了心事，多少有些尴尬，打开了水囊，自己喝了一口，道：“不是，我是怕你渴了，先生——”
“好了，大哥，没有先生，从今之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他，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他这个人罢了。”吕雉忽然冷厉地出声，打断了吕泽的话。
吕泽虽然惊愕，但吕雉向来是个明白人，便也不再多话，点头道：“好。”
一路上，吕雉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样，紧紧抿着春，眉目阴沉，也不说话，看得吕泽直拧眉。
马车行了半月，吕雉这才发觉不对，猛地将闭目养神的吕泽揪了起来，声音有些失控道：“吕泽！这不是回单父的路，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卖了？”
吕泽很是尴尬，好半响才讪讪道：“这是去沛县的路，我们家搬家了，因那郡守总是拿捏着我那事不放，不仅讹诈还抢夺田地生意，沛县的县令与爹是多年的知交好友，爹这才决定让我们举家搬迁，先避下风头，毕竟咱们家声音做大了，眼红的多的是。”
“说实话！”吕雉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眼就能看出他说谎了，厉声质问道，连眼睛都有些红了。
“我说，我说——是先生，先生让我们务必举家搬迁免受牵连，还说要做得自然隐秘，那县令因讹诈我们的事，也不敢张扬。”吕泽最是扛不住吕雉的眼泪，一股脑的说了。
吕雉本来紧绷的身子，一下子便瘫软了下来，整个人如同失了魂般，喃喃道：“原来他早有打算，早有打算。”
吕泽自是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只能木木地劝慰妹妹：“你别过于忧心——”
“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吕雉却猛地扑进了吕泽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他是抱了必死的心思，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现今他们已经分离半月，张韩大抵早已到了那地方，她哪怕会飞，也赶不及在八月前到那地方将他拦下来了。
吕雉越想越觉得绝望，在吕泽怀里哭天抢地的哀嚎了起来。
吕泽何时见过自家妹子有这样的时候，当真是乱了手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屋漏偏逢连夜雨，吕雉竟还断断续续地发起了高热来，荒郊野岭的，吕泽用遍了土方子，也没法让她退热，最后吕泽没法，只得命人停了行程，绕了路，就近找了个镇子，住店了。
他将吕雉放到床榻上，又打来冷水给她敷了额头，很快，小厮去请的大夫便来了，那大夫只略微摸了摸吕雉的额头，便知是高热。
“这娘子实在是高热了，拖延不得，赶紧去煎一副药服下，老夫在此处守着，看看能不能退热。”大夫面有忧色，赶紧赶慢地写了药方，令跟着的学生去取药了。
那学生飞快地回药铺，按照药方取了药，到了客栈，又交给了吕泽的家仆，让他去煎药了。
这期间，吕泽一直不断地换着凉水，用毛巾给吕雉贴着额头。
好不容易，药煎好了，吕泽迫不及待地吹凉了药，将一直昏睡的吕雉叫醒。
“雉儿，雉儿，醒醒，把药喝了再睡吧。”吕泽扶起吕雉，低声唤道。
吕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毫无气力。
她动了动干涩的唇瓣，哑声道：“怎的又要喝药，我已经喝了三个多月了，我真不想喝药了——”
吕泽完全没有听清楚她在嘀咕什么，只隐约听见她说不想喝药。他急得蹙紧了眉心，又狠狠心摇了摇吕雉，声音严肃道：“雉儿，赶紧把药喝了，你发着高热！”
吕泽觉得不能再哄着她了，一手扶着她，一手将药碗端过来，半是喂，半是灌的，硬生生将那一碗药汁都喂给了吕雉。
吕雉被苦得口舌更是燥热，只觉得本来就滚烫的喉咙都像是要着火了一般。
“张子房，我的青梅呢？”她迷蒙间，只当吕泽是张韩，几乎要哭出来般撒娇。
青梅，现在这个时节，他到哪儿给她弄青梅去？吕泽简直觉得自己要两眼一抹黑了。
“雉儿别闹了，哥哥让人给你买蜜饯。”吕泽见妹子也实在是可怜，心里都疼惜得一塌糊涂了，柔声哄道。
然而他话音未落。吕雉却猛地扑倒了榻边，呕的一声，将刚才喝下去的药汁悉数吐了出来。
这一吐，几乎是搜肠刮肚般，差不多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
别说吕泽，就连吕雉自己都要吓住了，她缓了好久，才慢慢回缓过神来。
这是客栈，陪着她的人是吕泽，她这是发热了。
不是别院，不是对她千依百顺的张子房，喝药，也没有青梅了。
她一时间悲从中来，本是想哭，却不想又吐了起来。这么一折腾，吕雉本来就没有气力的身子，现今更是瘫软了。
那大夫却是个老道的，见吕雉这个样子，不由得出声问道：“这位娘子，你上次来月事，是什么时候？可还记得？”
吕雉揉了揉喉咙，吕泽见状赶紧递上了一杯水，吕雉接过来，漱了漱口，又让吕泽递了一杯，喝了几口后，才缓缓找回了自己干哑的声音：“有二十余日了。”
大夫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上前给吕雉把了把脉，叹气道：“所幸娘子把药吐了出来，不然老夫可作了孽了。”
吕泽甚是不解，疑惑道：“大夫何处此言？”
“这位娘子，是有孕了，月份尚小，但老夫估摸着是没错的，这个退热的药甚是凶险，所幸娘子吐了出来，老夫这就换个温和的方子给娘子退热。”大夫有些后怕，神色谨慎地又去另开了一个方子。
吕雉愣愣地坐在榻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大夫，声音干涩而沙哑道：“大夫，我真的，真的有孕了吗？”
“喜脉尚未显，但老夫大抵不会看错的。”大夫捋了捋胡子，道，“娘子体质特殊，应当特别注意养胎，不宜远行不宜颠簸不宜大喜大悲。”
“好，我知道了，多谢大夫。”一直失魂落魄的吕雉，这才缓缓找回了一些神识，连连点头道。
这回，吕泽再端着药汁进来的时候，吕雉也不需要哄了，只对吕泽道：“大哥，劳烦你帮我备碗水。”
她待吕泽倒了水，便端起了药碗，憋着气将那药汁一饮而尽，吕泽见状，赶紧递了手边的那碗水上去。
他原以为吕雉是要漱口，却不想她竟咕噜咕噜地将一碗水喝了大半。
吕雉搁下了药碗，虽然这个人还是毫无力气，但眼神总算清明了许多。
“大哥，你听见大夫说了吗？我有孩子了，你要当舅舅了。”吕雉眼底柔和无比，语气也是喜悦的。
“听见了。”吕泽淡淡地点头，眼底却并没有半分喜悦。
“大哥，你传信给先生，让他回来好吗？”吕雉忽然一把捉住了吕泽的手，神色期待地说道，“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他要当爹了，告诉张子房，他要当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