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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氏海图

风暴之后,是一片宁静,已经偏航的舰队正在休整,船员们甚至直接在甲板上睡着了。昨夜的经历大大超越了与人族海军或者海盗的任何一场战斗,雪凌澜轻轻地从这些酣睡的船员身边走过,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战友们。经过这一役,她开始坚信自己可以在这片大海上有所作为,有一群值得托付的人这样拱卫着她,这让万氏篡权之后一直在奔逃的她有了一些安宁。

雪凌澜走下甲板,月信川希望召开一个会议,说明现在的情况。她走进舱室,看见几个人已经等在那里。

月信川已经换了干净清爽的衣服,他好像很喜欢青色,衣服总逃不开这类,尤其喜欢豆青色,脖子上还常常戴着一颗发蓝的碧甸子,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斯文。看见雪凌澜进来,他摊开一张陈旧的海图,招呼她过去,借着跳跃的烛光,雪凌澜勉强能看清上面用烫金标注的字。整张海图透出潮湿的气息,有些边缘已经残破不堪了。

“这张海图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雪凌澜摸了摸羊皮海图,把手指凑到鼻前嗅了嗅,一种清澈的麝香扑面而来,“这种烫金字已经很久都没人用过了,羽人上次使用它们的时候,还是在二百多年以前。”

“这可是我们月家家族传承的东西。”月信川的嘴角勾了勾,脸上多了一丝骄傲的笑,“不过你居然能认得出来,有点意外。”

“之前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籍,羽族的文字演变史还是知道一些的。”雪凌澜已经习惯了月信川的骄傲,不以为意,说完之后着手沏了一杯茶。纷扬的白茶叶丝打着旋儿沉到杯底,如同簌簌而下的雪花一般,浓郁的茶香瞬间就弥漫了出来。她把茶杯递到羽末省的面前,羽末省赶紧双手接过,朝着公主点了点头。

一口茶下肚,那股炽热让心脏都变得温暖起来。

公主的第二杯茶递给了月信川,但是月信川谢绝了。

月信川指着海图说道:“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之所以把大家都召集过来,是想说说我们当下的情况。”

“那么,先告诉我,我们的船员有多少伤亡?”雪凌澜看着月信川,瞳孔中闪烁着一丝不安。

“相比起船的受损情况来看,海军的伤亡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之前经历了那样大的风浪,大家还能活下来在这里捧着茶杯已经算是万幸了。”月信川看向一言不发的羽末省,话语间带上了一丝戏谑。

“船坏了可以再修,雪家的士兵可是不能重生的。”看到月信川这样的态度,雪凌澜微微有些不高兴,她抿着嘴,像是一朵倔强但脆弱的白荆花。

“但在大海里你又能救多少人呢?”月信川把身体靠向椅背,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是说说船的事情吧。”羽末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带情绪地说道,“月信川说得对,这次一共只有五十七名船员死去,这样少的伤亡确实难得。”

跟随了他二十年的副督天青柏点点头,补充道:“我们的主船两侧船舷断裂,三艘中型船主桅杆断裂,另有十余艘也受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受损最严重的龙骨被海浪击断,依靠着其他船只拖行才能航行。因为伤到了龙骨,所以那艘船的修补劳作非常繁杂,更糟糕的是,木材也不够。”

“这附近有海岛吗?”雪凌澜皱了皱眉,指着海图说道,“舰队偏离了之前的路线,我们好像现在很难确定自己的位置?”

月信川自信地笑了笑,指着海图东南部的一个位置:“根据船的速度和海流的流向,我们现在大概在这里。”

“拿一幅通用海图过来。”雪凌澜心里有丝迷惑,“我怎么记得之前的海图不是这样的?”

“不需要,我这里有。”月信川制止侍从,从腰上取下一个卷轴状的小桶,把卷得整整齐齐的海图从里面取了出来,平铺到桌面上。

“这份海图是秋叶号上自带的,是大陆上的航海家们按照自己的经历和测量绘制的。”月信川指着自己之前在这海图上做的一些标记,“但是很可惜,它们并不完全准确,一些海域出于某些自然原因舰队无法接近,比如我们之前遇到的那片‘旋涡之海’,这张海图上就没有标注。”

雪凌澜留意了一下,月信川家传的海图上面确实是有一处旋涡状的标识,甚至连那里主要的乱流海域和大型礁石都明确标注了出来,而与之相对的通用海图上则是一抹惨淡的空白。

“难以置信,没想到你们月家的先人在那个时代就有这么丰富的航海经验。”雪凌澜惊叹道,“有了这张海图,我们可以有所依托了。”

“还不能高兴得太早,这份海图也是有问题的。”月信川指着月氏海图上苒山的位置,“我们最终的目的地就是这里,翊朝最后的海上据点、海军重地,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我们家族这张海图上并没有相应的标注。”

雪凌澜的视线随着月信川所指望去,果然,海图那块位置上,什么标注都没有,那个地方是一片茫茫的大海。

“我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标记,在几百年前,就算是旋涡之海也没能阻挡我们先人的脚步,而苒山作为近海典型的大岛,却没有留下任何记号,无论怎么想,我都想不通。”

“苒山不可能被绘制海图的人忘记,”雪凌澜皱着眉,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拿过月氏海图仔细看了看,有些犹疑地说道,“它可能是被藏起来了?……”

“藏起来?”

“小的时候,我和哥哥雪正源曾经被送到曾祖长居的青都短暂居住,在那里听闻了我们曾祖雪霄弋的种种事迹,其中一条是关于‘龙吟’的。”

“龙吟?龙吟是什么?”月信川看了看羽末省,发现这位戎马一生的海督并不了解这些,在座所有人都好奇地等着雪凌澜进一步解释。

“在羽族一些秘术古卷上,我曾祖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符号,这些符号中往往蕴藏着巨大的信息,我曾祖洞悉其中奥秘后,称那些符号为‘龙吟’。他一生都坚信传说中的龙族真的存在,并认为那就是龙族的文字。”雪凌澜指着海图边沿的一些线条符号说,“他在笔记中所描述的那些符号,很像这张海图点缀绘制的这些,如果这些符号文字真的是‘龙吟’,那么也许这其中会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那你知道这些符号的意义吗?”

“‘龙吟’只有我曾祖才能看懂,这也是他能以永翼王之位建立九州帝国的原因之一——如果雪家世代都有这样的能力,中州的白狼怎么可能窃国!”雪凌澜眼中闪现出沉痛之色,“如果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龙吟,那么,或许里面就有苒山没出现在海图上的原因。”

“苒山两百年前就是羽族的海军重地了,除了易守难攻之外,没什么特殊的,有什么必要被隐藏?”羽末省这个时候提醒道。

“不,苒山还有更特殊的意义。”雪凌澜微微摇头,没再继续说什么。苒山之所以是他们的目的地,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有雪氏最后的海上驻军,曾祖雪霄弋和他的好友“隐圣”碧温玄也曾在那里滞留多年,此后才有了如今羽族海军军船上的独特机关“星流舵”。其实星流舵并不是简单地根据印池星转向加速,它转向的奥秘是印池星与苒山的连线,而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

“要看懂这些符号……”雪凌澜的视线被海图周围那圈精密复杂的花纹吸引着,那形制古朴的纹饰就像缠绕复杂的枝叶,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却有一种纷乱的美感。

下意识地,雪凌澜用手去触碰了一下那些纹饰,她的手指落在黑色的油墨上,一股清凉之意从指尖传遍全身。抚摸着那些细小的突起,指纹与花纹的摩擦让她有一种近乎愉悦的错觉,那是一种沉浸于未知事物的错觉。

突然间,她感觉指尖一痛,像是手指被刺了一下,她一下就将手抽了回来,看见殷红的血液从指尖流了下来,羽末省立即站了起来,拔出剑来指向月信川。

“不关他的事,是我不小心,”雪凌澜制止了羽末省,让他把剑收起来,“这张海图有问题,它刚刚好像咬了我一口……”

雪凌澜还没说完话,突然就一个晕眩,无法自控地倒了下来。身旁的羽末省一把托住她,感觉她全身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睛也紧紧地闭了起来,羽末省大喊着公主,可是她并不回应。

这时候雪凌澜脑海中响彻着的,是一声足以震裂苍穹的啸声。

它从脑海的最深处向上涌,跨越了情绪的大海,在气息的吐纳之间,这巨大的吼声如惊雷般炸起,带着极为暴躁的狂气从海面升起。那是上古之音,是任何乐器和生物都模仿不出的伟大声响。

让雪凌澜失去意识的,就是这浑厚深远的声音,她的血接触了那些复杂的纹饰,下一刻那些纹饰所反映出来的东西就如惊涛骇浪般进入了她的脑海。巨量的信息流入让她短暂性地晕厥,而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她似乎窥见了整个世界。

那居然是,文字!

封存在雪凌澜血统中的记忆如大山般崩裂,那些复杂难懂的标识化作河流般的可辨识文字,在雪凌澜眼前一一划过。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懂这些文字,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侵蚀了她的意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

“山河破碎,诸星震落,崩陷于故土之上,逆转于浩瀚之外。故吾奉上星辰之种,以寻正途。”

巨大的声音还远未结束,除了上面那句,还有无数的信息充盈着雪凌澜的脑海,她头疼得像是要炸开,全身都被那种威压逼得无法动掸,就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法实现。

“星辰之种……”许久之后,雪凌澜小声嘟囔着这句话,慢慢睁开了眼睛,从漫天沉重的吐息中回过神来。羽末省正关切地看着她,自己突然倒下把他吓得不轻。

“去……去把印池星石取来……”昏昏沉沉的雪凌澜费力地说道,“我好像有办法破解这张图了。”

羽末省把雪凌澜扶回座位上,不多时就有侍从小心翼翼地捧来一块小小的星石。这是天地生成的矿石,被羽人挖掘出来并加工使用,它蕴含纯净的印池之力,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星流舵的运作全靠它的力量。

那块星石有着比大海还要纯粹的蓝色,像是雕琢精美的翠蓝色宝石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整块星石摸起来像覆着一层水膜一般,但实际上那并不是水,而是星石本身分泌出来的一种类晶体,像是它本身的保护膜,这使它看起来更加明亮通透。雪凌澜定了定神,轻轻将印池星石放在海图上,将刚刚从那浩大吟诵中学会的口诀念了出来。随着她的口诀声,印池星石上的蓝色辉光开始向海图上蔓延,并融入到了描绘着大海的地方,随后,海图上所有的海水都亮了起来,荧荧的蓝色光芒让整片海洋变得栩栩如生。

无论是雪凌澜,还是月信川、羽末省,他们对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将永生难忘。

首先到来的是声音,湾流的声音,海浪的声音,翻滚着,搅动着,蚕食着岸边的巨大岩体,听着那样的声音,都可以感觉到海浪在劈头盖脸向着他们扑过来!

随即,原本用油墨绘制的线条慢慢地变淡,一片真实的海域在海图中浮现出来。众人透过海图看着这片海,就像此刻正翱翔在它的上空一般,一切历历在目。在他们的战栗注视中,大海渐渐分开,一座巨大岛屿破海而出,无数的战船停靠在它的岸边,岛上的每一个建筑都清晰可见,羽族标志性的白荆花大旗高扬在风中,桀骜的、不屈的花盛放在大海上,久久不见落幕之时。

那是苒山现在的样子!雪凌澜激动地看向羽末省,发现海督早已失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而海图之中,苒山逐渐远离,更大的海域在图中展现出来,没过多久,整片海完全地展现在了众人眼中。月信川的脸上既有吃惊又有狂喜,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张海图会这么准确地描绘出每一处海岸线,因为它就是这片海域最真实的样子,它是活的!

“这……这简直是奇观,我第一次看清苒山的全貌。”羽末省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张海图上的符号确实是龙吟!但它不可能出自月家。”雪凌澜这个时候冷静了下来,她看着一脸狂喜的月信川,“你跟我说实话,这张海图你是怎么搞到的?”

月信川用手抚摸着那张海图,具象化的苒山有着冰凉的触感,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吹过掌心的海风。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微动的凉意,像是陷入了思绪之中。

兰沚上曾经爆发过一场植物疫病,那场疫病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兰沚上繁茂的兰槎木一夜之间全部枯死,这对于造船世家月氏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打击。兰槎木是最佳的造船木,没有了能够延续生长的兰槎木,月家就失去了造船的优势。

当时的月家还是造船术与航海术齐名于世的家族,一位曾远渡重洋的先人在这个危急的时刻从东面归来,而被他带回来的,正是珍贵的兰槎木种,甚至比兰沚原有的种子更好,凭借他带回来的种子,兰沚月氏很快重振家业。

但这样的一位英雄,归来之后很快就去世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整个人陷入了疯癫之中,只会反复嘟囔一句话:往东,一直往东,那里是月家的归宿。人们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那张海图,但无人可以参透其中的奥秘。当时月家的大族长曾多次派人去他所说的东方之地,然而所有离开的人或者一无所获,或者一去不回,最终这张海图被收藏在了月氏的阁楼中,与他们航海世家的名声一起慢慢沉寂,成为了传说,成为了少年月信川的一个梦。

“这张海图中可能有传说中龙族的信息,你的那位先人一定经历了什么。”雪凌澜说道,“我来试试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如果说一直往东,那就是旋涡之海,如今我们已经穿过了它,或许,我们可以找到你先人曾前往的地方。”

“我并不认为我们该这么做。”羽末省说道,“公主,我们不是一支海上探险舰队,现在我们的船舶急需修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能因为一张来历不明的海图,就去冒这个险。”

雪凌澜轻轻抚摸着海图,那上面的符号依旧震荡着来自上古的吟诵声,她已经开始慢慢习惯它了。“海督,你不明白……”她抬头看着羽末省,神情中有一股巨大的悲痛,“你还不明白龙吟对雪氏,意味着什么吗?”

月信川被雪凌澜的表情震慑住了,也不由得回忆起了那个羽族的盛世,九州帝国的缔造史,“帝弋联盟各族,建立翊帝国,行走九州消弭天灾。”

“那是我们雪氏统率天下的.asxs.,从那之后,我们雪氏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懂龙吟了。曾祖失踪之后,关于雪氏‘已失星辰恩泽’的说法就从没有中断过……”雪凌澜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没有想到,我竟然也可以看懂龙吟……如果早三年,哪怕早一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她说着,泪水不由自主地落到古老的海图上,月信川与羽末省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羽末省尤其局促,他可以感受雪凌澜沉重的悲痛,但职责所在又让他必须说明现状。

最终还是比雪凌澜略长一些的羽翎走了过去,她搂着雪凌澜的肩膀,尝试着分析道:“兰沚以东到底有什么,现在的海图上既然没有标记,那很可能如兰沚一般,也是被刻意隐藏起来。既然印池星石能够触发苒山现世,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别的?”羽翎是岁正秘术师,说着她就尝试将岁正之力注入地图,可惜没有什么反应。她又看向雪凌澜,“公主,岁正的力量没有得到响应,你试一试明月?”

雪凌澜的明月系祝福术在之前的风暴中已经有过展示,大家印象很深,雪凌澜点点头,努力平复心情,在指尖凝聚着牵连明月的星辰之力,再次吟诵出那段龙吟中的口诀,当她将手再次靠近海图的时候,变化瞬间发生了。

海图再次复活,大海涌动起来,之后一条细细的金线出现在海面上,它巧妙地穿过了暴风之地的阻隔,往东最终隐没在一片白色的雾气中。

“这难道是航路?”雪凌澜吃惊地看着眼下的这条金线,金线正好穿过他们所在之地,“但最终怎么消失了?”

“那是海雾,金线消失之处是大雾区。”月信川看了看变化之后的海图,判断道。雪凌澜下意识地想拿手去抹,当她的手触碰到海图之后,一种接近雾气的触感瞬间就浸湿了她的皮肤。雪凌澜暗自吃了一惊,经她的手抚过之后,萦绕在海图上的雾气居然消失了。

金线终结之处,一座岛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岛屿!”月信川激动地大声喊了出来,“这肯定是先人提到的归宿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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