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蔷薇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场景，那个人把酒钱拍到桌子上，五枚铜锱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发出微微的闪光，他说身上就只有这些钱，剩下的酒钱，算他欠的，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还。
“五次海杀令，每次一铜子儿。五条贱命换你这壶酒。”他懒懒地笑着，越说越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满意。杀五个人，换一场酒，多么公平的交易，他好像丝毫不在意这意味着他要去杀谁，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条命而已。
葛方岑看着手中那仅剩的一枚铜锱，这钱币第一次放在她手里的时候，上面还是油腻腻的，甚至有斑斑的血渍。但她是个爱干净的人，用从大陆带来的上等鹿皮把这些钱币擦得铮亮，因为长期带着，钱币上还残留着葛方岑身上独有的香味。这样的钱币她已经用了四次，她一直在想最后一次会用在谁的身上，也许是……她摇摇头，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其实，在她得知那个人是谁之后，她就决定，最后一枚绝对不要用出去。
北海之王罗砚伦的钱币，还是很值得珍惜的。
侍从过来俯身耳语，葛方岑听着，好奇地扬了扬眉，然后起身从酒馆的后门出去了。
酒馆背后是个院子，正对面是一间不算大的形制朴实的土木房子，那里有人在等着见铁蔷薇。即使是黑市群岛上，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拿着典海主发放的天机函，就可以来到这里，在天机这样一个情报机构，买自己想要了解的消息。
葛方岑推门走了进去，看见房子里坐着一个女孩，另有一男一女站在她身后。男的是名中年将军，而女孩子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
坐着的女孩穿着银白色的战裙，护肩上缀着暗金色的花饰，她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一点都不令人反感。
“生面孔，第一次来？”葛方岑把漆门重新关上，走到女孩对面，倒了一杯酒推到对方面前，玩味地看着她，“酒随便喝，但我未必能帮你什么，尊贵的公主殿下。”
“看来，我们找对人了。”雪凌澜一路看着葛方岑走进来，心里评估着，正想透露来意，抬头堪堪对上她的那双眼睛，葛方岑的意识就已经探知了她的内心世界。雪凌澜感觉后背一凉，陷入了短暂的恍惚，还没来得及做任何防御的举动，神志就恢复了常态。
窥探到雪凌澜内心后，葛方岑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起她面前的女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在公主的精神海中所见到的那些，她眼中露出淡淡的怜悯之情，对这位公主有些刮目相看：“小姑娘，你认真告诉我，你现在害怕吗？”
“我不害怕。”雪凌澜不明白铁蔷薇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说道。
“为什么不怕？！”葛方岑按着桌子站起来，盯着雪凌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明明有着溢于言表的悲伤，但是她却毫不提及，“雪家都已经覆灭了，你在海上一个盟友都没有，舰队正在被万氏慢慢消耗，还有无数人想杀你，你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你为什么不害怕？”
雪凌澜闭上眼睛，脑海中的无数负面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悲伤、愤懑、无助、畏惧，她置身于这样的泥沼中，无法自拔。在她的精神海中，葛方岑就是看到了这些。华丽的衣衫背后，藏着无数道伤痕，她的精神世界早已被那些情绪侵蚀得不成样子，一片满目疮痍的荒凉土壤中，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女孩站在城墙上。
“我早就置身于绝境之中了，不会再找任何借口来粉饰自己的失败。”雪凌澜握着杯子，看着杯中暗色的酒汤，嘴上勾起看破一切的笑，“我很弱小，但想让我的人都能活下去，我的死能换来他们的生，那我为什么要害怕？”
“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让典海主收编你的部队，你们的人都会得到他的庇护。”铁蔷薇看着雪凌澜，说着忽然抽出随身的短刀劈向雪凌澜，但雪凌澜连躲都没躲。
“你不会杀了我的。”公主站起来，迎着刀刃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那么做的。”
“在这里，是不能杀人的。”铁蔷薇笑了笑，“不过，你说得也不差。好吧，说说你想知道什么，万氏海军的动态？苒山的现状？”
“不，这些都不必了。”雪凌澜摇摇头，“我只想了解这片海域。”
雪凌澜的淡定让葛方岑有些改观，这个小公主好像已经清楚了苒山的情况。好在她想知道的，并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葛方岑对这个强忍着悲伤的公主莫名地有了一些好感。于是，她带着微醺的酒意，把大海上三个最传奇的人物认真给她讲了一遍。
第一个人，是典海主。
典海主是整个黑市群岛的主人，同样也是群岛上身份最神秘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见过他真正的样子，他虽然不露面，但他说的话极有威信，在黑市群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乃至这个以贸易闻名海上的地带，就是由他一手构建的。
整个黑市群岛是法外之地，没有任何法律维护这里的秩序。在典海主的理念里，天下无不可典卖之物，不外乎价格够与不够，他建立海杀令供人买卖人命、建立天机供人买卖消息、建立海市供人自由贸易，而一年一次的典海盛会，更是一场拍卖的盛会，供人买尽世间奇珍至宝，所有的一切，只看你出不出得起配得上的价格。
说到这里，葛方岑竟露出了一些调皮，她亲切地拍拍雪凌澜的肩膀，说：“不过你放心，我铁蔷薇治下的天机，卖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给你讲讲这些事情，不收你钱。”
雪凌澜回以笑容，问道：“那这片无法之地，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规则吗？”
“有几个最简单的规则，有些对公主有利，有些恐怕会让公主失望。”
“那是什么？”
“首先，不可强买强卖。比如刚才，即使你富有万金，若天机不想告诉任何消息，你身后那个一直紧绷着的海督胆敢强逼，海卫就会立刻介入；”葛方岑挑眉看了一眼羽末省，换来对方一声冷哼，“其次，岛上不可杀人。打斗随意，如果杀死了人，那就一命换一命。黑市群岛上命无贵贱，这对你可是好消息，小公主，没有这一条，以群岛上鱼龙混杂的情况，你没有走到这里，就已经死了。”
雪凌澜没有否认，黑市群岛之上不可杀人，她是有所了解的：“那对我不利的是什么呢？”
“是最后一条，黑市群岛永远中立。”葛方岑盯着雪凌澜，“不要指望获得典海主的支持，小公主。典海主永远没有立场，他不会帮助万东牒杀了你，但也绝对不会帮你复国。”
房间中陷入了沉默，雪凌澜没有说什么，葛方岑等了一会儿，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个需要注意的人，是南部海盗之王碧海云。
碧海云是被鲛人养大的羽人，却凭借一己之力，收编了近乎所有的南海海盗团，与混乱的北海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在他的带领下，南海的海盗如摧枯拉朽一般迅速扩张，其麾下的海盗无不为之痴迷、为之疯狂，他也被称为南海之王。
由于黑市群岛就坐落在涩海的南部，所以碧海云的海盗团常常经过群岛，但很少有人见过他本人。今年来还有一个传说，一旦黑市群岛的上空开始聚集起金色的线云，那么就代表他回来了。
雪凌澜想起邻近港口时天空的异象，说：“所以今天他也抵达了群岛？”
“也该来了。碧海云很少错过典海盛会，”葛方岑似笑非笑，“如果公主殿下有什么想要卖的，或许南海之王碧海云是最好的买家。”
“那第三个人是谁？”雪凌澜显然不想接这个话题，她继续问道。
说到最后一个人，葛方岑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是在回避，就说了一句话草草解释。
“这人没什么好说的，罗砚伦，北部海盗之王，混迹溟海，几乎不来黑市群岛。他就是个疯子，你如果有机会见到他，躲远点就好了。”
“啧啧，真可惜，我还想听你夸我几句呢。”
门“呼”的一下被推开，金色的夕阳笔直地沿着门缝扩散开来，灿烂的云霞渲染出一个人影。他懒懒地斜倚着门，惬意地看向屋内。
“铁蔷薇，好久不见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里闪过一道金色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