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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四)

夕阳下,那荒凉的戈壁一片赤红,被人称为丹霞之地。

马车疾驰而过,车厢里的人却并不觉得颠簸,只因车厢的结构特殊,能够规避掉车轮带来的抖动,而这种装置,也只有宋溪和公输羽这样的能工巧匠可以做出来。

这两位老先生已经很老了,公输羽比宋溪大一些,现在上了年纪,话都说不清楚了,但是动手的能力却一点没退步。两个人一起设计了许多机关,画了诸多图纸留给后辈。

云朝建立之后,公输羽就辞去了少府监的职务,回到了械城,继续做他的械城城主,没过多久,城主之位就交给了他的孙子公输骥,而他就像个老顽童似的,沉浸在机关巧黄之中。至于少府监,则是由宋溪继任。他改进了许多武器,使之威力更强,令云朝大军的实力更上了一层。

但是,相比于宋溪做的火器,玉涟心更中意他改进的马车,不管路况怎么样,车厢是稳稳当当,加上里面的厚床垫,她完全感受不到颠簸,总是能睡个美美的觉。可玄藏就没那么幸运了,一大把年纪还要给玉涟心赶车。

车厢很大,若是寻常的马,只怕是要拉不动,好在这两匹马是龙血马,当初这东西披着上百斤的重铠驮着一位全副武装的重甲兵能健步如飞,现在两匹拉一辆车还是轻轻松松。

玉涟心就倚靠在车厢上,腿往一旁伸着,旁边坐着月儿,中间躺着一位,正是之前受了伤的云儿,正枕着玉涟心的大腿睡觉。

她是不知道自己枕着玉涟心的腿的,之前她一直坐在最边上,跟玉涟心保持着距离,可架不住她身体虚弱,最后还是倒了下来,头就正好枕在玉涟心的腿上。

玉涟心垂着头,看着躺下来的云儿说道:“你们这些西域姑娘长得可真好看……好像壁画里的飞天仙女。”

月儿道:“哪,哪有,您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玉涟心双眼朦胧,对月儿说道:“其实,有一个人,比我还要强许多倍。”

“哪个人是……”

玉涟心道:“是我师父,她叫叱云明月,她是一个奇女子。是这个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那一年,我五岁,她三十一,我遇见了她,我得到了一条活路,人生也因此而变。那时候,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在心里暗暗立誓,我要做天下第一人,这样,就没有人敢害我师父了,我一生奋武,只是因为她那是温柔的一个回眸,可是,就在我拿下洛京,君临天下的时候,她倒下了,就倒在我的怀里,永远的离开了我,那时候的我,心如死灰,感觉整个天都塌了……”

玉涟心又沉湎在往昔的记忆里,而月儿只是静静地听着。车厢外面的老玄藏扬着马鞭,继续赶车,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其实听到了又如何,他也帮不了玉涟心。

二十多年过去了,千鹤的剑士们已经老了,走了,戚灵雨,杨亦初,秦汐妍,鱼若薇,花舞影,她们相继凋零,只剩下风临晚茕茕孑立。她被接到了武阳崖上,作为教枪术的师父,不过,她总是冷冷的样子,让弟子们觉得难以接近。

“不知道这一次的论剑大会,会是怎样的情景。”

马车一路向东南方向疾驰,走上驰道后,正看见一支马队,和他们的方向一致。马队的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背着三支短矛,腰间横着一把轻快的马刀,犹如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每个人都蒙着脸,看不清楚相貌,但能看得出来,这些骑士并不好惹。

带头的骑士看向疾驰而来的马车,赞叹一句:“好马!拉着车竟然能赶上我们的速度。”

玄藏澹然一笑,说道:“沾了点皇室的光,混了两匹军中的龙血马,嘿嘿,见笑了。”

那名骑士道:“这位老先生您气度不凡,仙风道骨,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高人?”

玄藏笑道:“我可不是什么高人,小老儿就是个赶车的。真高人在车里呢。”

“哦?”

车厢里面传来一个较为沙哑的女人声音:“谁啊?”

玄藏道:“遇上了一支马队,搭个话。”

玉涟心撩开马车的帐帘探出头来,往外面扫了一眼,正看到那名骑士,说道:“马掌门?”

“盟主大人?”

玄藏道:“你们认识?”

玉涟心道:“这位是丹霞派的掌门马空行,之前在论剑大会上见过。”

马空行不好意思地说道:“是啊,我还是盟主您的手下败将呢。话说这次的论剑大会,盟主您会亲自下场吗?”

玉涟心道:“这个嘛,再说咯。具体看情况吧。”

马空行道:“这几年里,我可是细细研究了一番云鹤宗的路数,盟主大人,您可要小心喽。”

玉涟心笑道:“哈哈哈,不妨事。”

不知不觉中,马车就超过了丹霞派的马队,留下一路的烟尘。

此时,云儿从昏睡中醒来,她感觉自己好像枕在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上,就用手抓了抓,玉涟心道:“干嘛?”

云儿彷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立刻睁大了眼睛,发现玉涟心就在自己旁边,她立马起身坐了起来,而后跟玉涟心拉开距离,用手指着她说:“你要干什么?”

玉涟心道:“你睡过去了,就枕在我的大腿上,看看,这上面还沾着你掉落的头发呢。”

云儿冷冷说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都已经要杀你了,你为什么不斩草除根,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玉涟心道:“我还是那句话,用你的心来回答。”

云儿道:“我们梁国人自七百年前接受中原儒家圣人之言教化,以忠义为本,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侍二夫,我是梁人,我绝不会向你屈服!”

“你还在说谎,”玉涟心一把掐住了云儿的脖子说道,“你给我用心回答。”

“你在挣扎,表面跟内心的挣扎,表面上是圣人对人格的苛求,内里却是人性最根本的求生欲望,圣言是真话,还是内心的才是真话,如何权衡,不要用口,用心去答啊。”

玉涟心看着云儿接着说道:“愈是挣扎,愈是矛盾,你是想摆脱外界的枷锁,还是内心的懦弱?什么忠臣不是二主,良禽择木而栖,圣贤也是人,而圣言不过是时代的产物,每代圣言皆有新出,每代圣言也有淘汰,你可知多少圣人已经淹没在洪流之中?圣言出自人,人皆能封圣,天下非一人所有,英雄可造时事,大路非圣贤所走,能者可开新路,每个人皆有一条路,如何走,视乎自己,有人走过去,回头看,有人停下来以为是终点。”

此时云儿的挣扎停止了,换来的是她的一声仰天大吼。

“我……难道错了吗?”

究竟一意孤行是错,还是妥协求存是错,已经没有人能够答得清楚,云儿在问着自己,也在问着上天。

玉涟心道:“天下已尽为云朝之地,你也是云朝的人,所以,请你收手吧。”

云儿沉默下来,倚着车厢,半天没有说话。

月儿把她轻轻搂过来,说道:“云儿,今后,我陪着你,未来的路还长,我们,一起走,好吗。”

云儿依旧没有说话。

玉涟心平静地说道:“好好歇一歇吧,想想清楚。”

望着玉涟心的马车,马空行在后面澹澹地说了一句:“走吧。”

一名弟子说道:“掌门,刚才车里那个女人,就是武林盟主?”

马空行道:“正是。”

“她那么年轻,就当上了盟主?”

马空行道:“年轻?她可不年轻,她已经快七十岁了,哪里还年轻。你看见的只是表象,她是用了天香谷的秘术,保住了自己的容颜,不过,仍然无法对抗衰老,所以,她的头发全白了。”

“天香谷的秘术,竟然有这么神奇的功效,这个门派,可以靠这个秘术赚许多钱吧。”

“不,”马空行道:“天香谷已经被合并到云鹤宗里,早就不复存在了。”

“怪不得她们云鹤宗女弟子有那么多,八成都是为了驻颜术去的吧。”

“是啊,毕竟是女人嘛,谁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驻?知道人间最留不住的是什么吗?是树枝上的花朵,以及美人的容颜。”

“看来,她很怕自己变老。”

“她是一个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人。她建立了这个庞大的帝国,也缔造了一个空前宏伟的神话,但她终究只是一个人,她会生老病死,这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她已经成为了一个伟大的皇帝,为什么会放弃那皇位,放弃到手的一切,转而退隐江湖?”

“因为她只是一个人,却完成了几代人要去做的事,她有太多的成功,成功让她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路,她迷失了方向,相反,挫败会让人目标明确。”

“掌门,我似是懂了。”

“你还年轻,还有许多要懂的东西。走吧,我们跟上去,去准备与武林豪杰们,一较高下。驾!”

“驾,驾!”

马蹄扬起烟尘,人们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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