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陈绅儿便被叫醒，车队继续出发。她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急着赶路，也不知道夫人所说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她对这个世界的概念，基本为零，可眼下她别无选择，尽管夜里被折腾，浑身吃痛，但小绅儿依旧咬牙爬起来，并且竭力掩饰自己的痛楚。
“嗯？绅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夫人看出了小绅儿的异样开口问道。
陈绅儿看着夫人，在犹豫是否要将昨晚发生的事说出来，可是当她看到夫人微眯的眼眸时，不知为何觉察到一股寒意，那种冷漠，只属于上位者的城府。一旁的大公子更是有些阴鹜，满含警告意味地盯着她。
难道昨夜的事情，夫人完全是知情的？
陈绅儿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了一跳，虽然只有八岁，可多年的求生挣扎，让她对危险有种天生的警觉。
“夫人，绅儿没事儿，可能是昨夜睡得太死，身子有些僵硬。”小绅儿低头答道。
“这样……”夫人的语气很慢，“如此今晚开始，你便住在马车内吧。”言罢夫人不再纠缠此事，带人上车。
一行人马再次向南疾行，大概走了十日。
“报，夫人，已经能看到帝都了。”马车外传来那壮汉的汇报声。
“什么？”一向稳重端庄的夫人，此时突然挑起车帘，远远眺望着。小绅儿也借机眺望。那是一座大到小绅儿无法想像的城。延绵的城墙一眼看不到边际，哪怕离着视野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城墙的高大。
帝都，打小听村里老人们讲得神话故事里的妖魔鬼怪都要比这个词语让小绅儿熟悉，现在这传说就这么浮在她的眼前，让小绅儿觉得不真实。
“那便是帝都么？娘亲以前住的地方？”大公子的语气中透露着兴奋。小公子则是沉默不语。
“是啊，十三年了，我已经十三年没有回来了。言儿，宇儿，我们终于到了，终于回来了。”夫人的面颊上流落一行清泪。
见小公子皱着小眉头，沉默不语，夫人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
“宇儿难道不高兴？”
“宇儿不知，宇儿觉得那城好似吃人的怪兽，宇儿，有些怕。”小公子弱弱道。
“这……”夫人一愣，将小公子揽在怀中，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另一边，大公子见了，脸上的兴奋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和吃味的神色。这一幕，落在了小绅儿眼中。
夫人还在出神，远处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之人居然是位女子。这女子约么十七八岁年纪，鲜红色的大披风，迎风翻飞，仿若一面大旗，高盘的发髻显得英姿飒爽，座下一匹没有一根杂毛的雪白骏马，四蹄翻飞，从远见至面前不过十个呼吸。
车队本来高度戒备，不过当望见来人所执旗帜后，都纷纷松了口气。那上面是个大大的“宁”字。不过小绅儿认不得。
这位白马女子策马近前，居然丝毫减速之意都没，也不知是心急还是有心卖弄，临到近前一拨缰绳让马转向一侧，而她则是足尖一点马鞍，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旋数圈，才落地面，正至夫人面前三步，站得稳当。
这一幕小绅儿居然兴奋地拍手叫好了起来，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这一举动引来年轻女子轻轻一瞥，目中甚是得意，冲着小绅儿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知这位女将军，是宁府何人，可是宁王派来迎接的？”壮汉上前问道，虽然也被这姑娘惊艳了一下，但职责所在，还是上前施礼盘问。
没有理会这位过关闯营如胡子一般横行无忌的壮汉，那位小姐竟然随意轻佻地打量起马车里的人。
夫人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噗哧……楠姐姐。我想死你拉。”这位小姐突然笑道。
“你是……你莫不是雪儿？”夫人吃惊地问道。
“就是雪儿啊，楠姐姐，你总算回来了，走了这么久。”
“雪儿，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楠姐姐哪里认得出啊，记得我离开时你还是个抓着竹蜻蜓的小娃娃，现在，啧啧，现在可是我萧岚的‘威风女将’啊。”夫人急忙下车寒暄。这是小绅儿第一次听到夫人的闺名，有个楠字。
“楠姐姐，取笑雪儿，我们萧岚国何时肯让女子做将军，早就平了四海，定鼎天下了，哼。”这位雪儿姑娘私下里还是小女儿姿态。
“来来来，言儿，宇儿，这位是你们二外公家的小姨娘，宁傲雪。快给小姨娘见礼。”楠夫人招呼道。
“外甥淳子言”“外甥淳子宇”
“见过小姨娘。”说罢两位公子躬身施礼道。
“呀……好可爱的两个瓷娃娃。楠姐，你可不知道，从前我说我有两个外甥，也是个长辈，魏慧文那家伙居然不信，还取笑于我，这次回去我非要带着外甥们去她府上，多蹭些见面礼不可。”宁傲雪兴奋道。
“魏慧文？可是司政相国魏大人的千金？”楠夫人笑问道。
“可不就是那家伙，一天珠光宝气的，仗着自己爹爹是财政主官，恨不能把整个萧岚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穿戴在身上了。”宁傲雪歪嘴道。
“呦，某位大小姐不也是，仗着自己爹爹是兵马大元帅，这出府的阵仗，可比将军差不了多少了。”楠夫人打趣道。
“楠姐姐你就笑话我吧，不理你，来小家伙们，让小姨娘好好稀罕稀罕。”宁傲雪蹲下身子，把两位小公子抱在怀里，左亲右亲。而她的卫队此时才堪堪赶到，纷纷翻身下马，躬身拜见。
“见过淳子夫人。”这淳子是外邦姓，当世只有东北真定国的国君复姓淳子。真定国是萧岚国的一个属国，而胡人开疆扩土，真定国早已是战火连绵，风雨飘摇。
“诸将不必多礼。”楠夫人微微颔首还礼道。
“哎呀，楠姐姐，你和这群家将们如此多礼干嘛，走，我们回去，我可是听说你要回来，带人在这里等了许久。”说罢，招呼着一行人重新启程。
而车中，小绅儿注意到，楠夫人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不知缘故。是多年离家未归的兴奋激动，还是对即将回家有何担忧，小绅儿不得而知。
一行人进了城，听着车外熙熙攘攘的声音，大公子挑起一角车帘，兴奋得手舞足蹈。
“娘你看，那边是什么……好多人啊，你看那里，那里娘……”
而楠夫人则是宠溺地笑而不语。
借着车窗，小绅儿也第一次得以窥见这帝都的繁华。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和大公子一样，有些兴奋，只是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敢张扬。
倒是小公子，并未被这帝都的繁华吸引，反而默默来到楠夫人身边，小手抓着楠夫人轻微颤抖的手，露出个天真的笑容。这是小绅儿第一次见小公子淳子宇笑，顿时仿佛整个帝都的繁华都在这笑容前黯然失色。
低头看着小儿子淳子宇，楠夫人的精气神仿佛又回来了。
车队最终来到一处府邸外。
府门前两只麒麟石像威武异常。府门外一队兵丁守卫，一位管家模样的老先生，早已躬身候在门外。
楠夫人下了车，老先生急忙迎了上来。
“老将韩诚，见过三小姐。”这位名唤韩诚的老人躬身激动道，声音中有些微微颤抖。
“韩伯伯，楠儿好想您啊。”楠夫人第一次露出小女儿般神色。急忙上前扶起韩诚，也是眼眶泛红。
“三小姐，快，让韩伯伯看看。哎呀……时间不饶人啊。”两人一阵寒暄。
“哎呦，快，快进府，老夫人还等着您呢，也着急见外孙。”韩诚急忙招呼众人进府。而此时小绅儿则是和其他马队成员，被拦了下来，另做安排。
这一路上，韶军医难有机会和小绅儿说话，刚想上前，却听小公子淳子宇的声音。
“绅儿姐姐不同宇儿一起么？路上绅儿姐姐说过以后要照顾宇儿，可还算话？”没想到已进内门的小公子居然回头问道。
“这……”小绅儿被问得一愣。
“就是，之前还在车上磕头求我娘亲要进府做奴婢的，现在想跑么？”大公子也搭腔道。
这一幕落在了在场人的眼中，各自反应不同。
倒是宁傲雪，没管没顾，直接拉着小绅儿进府，这可能和她刚才的喝彩有关，让这位帅府小姐有了一丝好感。
这让本想上前的韶军医，心下有些犹豫，可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上前跪地。
“夫人请留步……”
“嗯？”马队里那名护卫壮汉有些不快，这家伙是什么身份，怎敢在此放肆。
看了眼目若铜铃的壮汉，韶军医有些冒冷汗，一路上一些不开眼的蟊贼在这位的手下是怎么个下场，他可是瞧得真切。但毕竟也算上了一回战场，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捡了一条命，一路拉扯着陈绅儿这么个小丫头为得哪般？
“韶军医可有事？”不想楠夫人对这韶军医无甚好感，她的见识可不是一般大小姐可比。要说这些人里，谁最能猜透这韶军医的心思，恐怕便只有这楠夫人了。
“这个……小人，这个……”韶军医有些吱吱唔唔。
“三小姐，这是……”老管家韩诚问道。
“哦，这次回来一则全赖我府家将们拼死护卫，二来，路上是小绅儿悉心照料，不然现在可没脸出这马车呢。三来嘛，宇儿曾受了些腿伤，这人是路上寻得一随营军医，对宇儿有医治之功。当时……正带着这位小姑娘准备南下，被士卒拿住，准备做逃兵处置。”楠夫人淡淡道。
韩诚虎目微眯，听出了小姐的弦外之音。转头慈祥的问小绅儿“绅儿是吧，来告诉伯伯，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爹，我爹最后把我托付给韶军医，他是好人。”小绅儿急忙替韶军医说好话。
“好人嘛……”韩诚喃喃道。
“来人啊，持我军符到戍卫司，命人查出此人军籍，准许退伍，按阵亡抚恤，十倍军饷。”韩诚的气质一变，语气中充满威严，这是来自军中的铁血气息，小绅儿算是有几分感触，和当时那千总训话时，还要兵甲林立，马鞭助威不同，这韩诚老管家的语气中，便有着让人不敢违逆的霸道之感。
“这位军医，可还满意？是否还有别的……要求？”韩诚的语气稍缓问道。
“满意，满意，多谢夫人，多谢将军。”韶军医哪里还敢得寸进尺，急忙磕头离开，甚至没有多看陈绅儿一眼。
老管家韩诚转过头，露出个无奈的笑容。
“现在的兵啊……”摇了摇头，当先引路众人入府而去。
见了这老爷子的不凡，本想开口求他一并帮忙询查陈五下落的陈绅儿，无意间看到了楠夫人的眼神，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那眼神中的意味是什么，却有了几分联想。
那年是在村口，村东一小妹和她一起放着风筝。那小妹的模样和名字陈绅儿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的味道，当饥荒时候，那小丫头被流民捉去吃了，陈五等村民们抢她回来的时候只剩一锅骨头汤。那汤的味道，小绅儿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绅儿唯一一次和这小妹有交集，便是那次放风筝。断了线的风筝挂在了村口的歪脖树上，小妹央求陈绅儿帮忙。可当时只有五岁的小绅儿，虽满口应下，可奈何够不下那风筝。就在趴在树上的小绅儿上下不得的时候，后来被淹死的王三儿路过，小妹急忙转求王三儿。
小绅儿记得当初王三儿对自己的奚落，和自己内心的愤恨，从此没有再和那小妹一起玩耍过。
现如今，她已经开口求过楠夫人，能做的，便只有耐心和相信，否则……她怕爹爹和当初的风筝一个下场，那被她偷出来，撕得粉碎的风筝一样下场。
小公子在城外的一句话，不断回响在陈绅儿的脑子里，这座城，好像一个怪兽，让小绅儿每每觉得，不比胡人前线来得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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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17，日常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