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时分依然还有人兴奋地谈论着昨天的晚宴，如何绚丽，如何辉煌，如何激动人心。
还有一部分人默默走过他们身边，朝着教团最醒目的标志物走去。
正是那处方尖碑。而在这些人之前，早有人在此瞻仰。
舒收回目光，视线又重新落在眼前这面矗立着的巨型方尖碑上。
清晨的阳光落在大理石的碑文，不知名的小鸟在尖顶停留，耳边传来牧师们的颂唱，晨露滚落地面。
方尖碑上刻着故人的名字，从最初之人起，而最醒目的无疑是当中的两行。
斯图尔特·葛里菲兹·冯·克里斯汀，还有某处不羁狂放的花式手写体，路德维希·凡·莱因哈特。
这不只是方尖碑，更是墓碑。在复仇之前，他把他的名字亲手刻在墓碑之上。
少年在找一个这上边也许会有的名字，可他失望了。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该走了。”
他收回目光，点点头，伸手探入怀中，握住了镌刻着他姓氏的玉佩。
不是歌德，是舒。
舍予，方能舒。
他如今作为斯图加特私立精英学院的毕业生站在这里，气质淡泊平和，谦冲守正，黑发依旧扎起，马尾垂落。他沉默，昂然挺立，风姿绰然。
作为教团收容的孤儿，舒被送入无数人为之奔波的公学接受教育。在这个时候选择就已经摆在了少年眼前，一是毕业之后顺利进入各地机关，被纳入远方的家族，从此人生无忧，一是再次去到那个在外人眼中神秘而又与世隔绝的地方。
黑色教团。
教团坐落于厄尔士山脉，与黑森林王国和布拉格公国接壤。茂密的黑森林覆盖了整片山麓，作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舒来此不为别的，只为接近三年前莱比锡惨剧的真相。
然后少年获悉了，那名为“白银”的灾厄。那个晚上他们注视着那片光幕，他与和他一样遭遇的未来袍泽们，瞳孔中燃起了相似的火焰。
这是种未知的病毒，其发病的诱因尚无人知晓。从目前的情报得知，这种病毒的传播速度极快，而罹难者往往遍及一城，却只限于一城。发病程度的轻重无法判断，因为只会出现两种状况，有人化作雕塑，有人则……神智失控。
不，说是神智失控并不准确，他们仍保有着理智，却像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杀戮，破坏，狩猎，像在梦中，欲望被百倍放大，肆意释放本性。他们甚至能如同在梦里一样，操纵要素。
这世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大梦吧？
但是为什么病毒的传染性只限于一城，如果月光是诱因，那又为什么有人安然无恙？
当然这已经不是舒要考虑的问题了。昨天的晚宴既是他们的欢迎会，又是对他们一些疑问的解答。而更深入了解真相的机会就在今天，他们的第一堂神学课。
同伴拍了拍他的肩，两人越过清晨沾满晨露的石道，穿过棱角分明的悠久教堂，黑色尖顶的影子落在他们身后，向着日出的方向前行。
远方的圣安妮大礼堂沐浴在晨光下，彩窗裂开罅隙，光束琉璃色，神圣又神秘。
走近了，人变得多起来。他们穿着各色各异的服装，朴素或是奢华，慢慢走进圣安妮大礼堂的金色大厅。
现在舒和他的同伴，随着人群一起站在简约而又精致的金色大厅里。厄尔士的晨光透过彩窗照到长椅上，在他们踏入大厅之前早有女孩坐在那里，侧脸白皙而精致。她捧着书，眼神全神贯注，耳鬓有发丝垂落，色如霜雪。青葱似的指尖翻过一页书，将发绺轻轻撩起在耳后，妩媚动人。
舒有些失神。
“舒。”有人凑近他耳边，揶揄道，“是昨晚唱歌的那个女孩，怎么样，动心吗？”
少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朝着身侧的同伴说，“喜欢啊。”
同伴大概是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不要脸地承认了的缘故，木木地愣在了那里。
“嘿，呆头鹅。”舒摇摇头，示意同伴继续随着人群前进，“再不走你就要跟在那些大贵族的子女屁股后面吃灰了。”
“你不也是贵族吗！”身后传来同伴惊愕的叫声，舒听着勾起了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骗你的。”
同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呆在那里，随即勃然大怒，“老伙计，你居然顶着贵族的名头在斯图加特招摇撞骗了整整三年！”
“啊，那可真是没办法的事情。”舒慢悠悠地说道，毫无诚意地耸了耸肩表示歉意，“我们平民总要有些自我保护的手段。”
“所以你就狠狠伤害了那些可爱姑娘的少女心！”金发少年捏着嗓子学舒说话，“‘非常抱歉，我的家族已经给我安排好了我未来的伴侣，我见过她，也很爱她。’，所以这个所谓的未婚妻也是假的咯？”
舒点点头。
“你这个……这个禽兽啊！”他冲过来抓住舒的领子，痛心疾首，“你早说我就下手了！我可爱的琳娜、野玫瑰一样的蜜雪儿……”
舒听着从他嘴里噼里啪啦报出的一长串人名，眼角有些抽搐。
“你那个时候可是在追求斯图加特的高岭之花，拉斐尔。”舒试图提醒他，“还有他们都在看着你。”
两人闹的动静有些大了，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少年拉斐尔悻悻地松开手，回头扫视像公狮巡视它的领地，把投来的视线统统顶了回去。
其中有一道视线，来自长椅上的少女。拉斐尔火烧火燎地跳起来，身躯僵硬，结结巴巴地冲着舒叫道：“她她她……她在朝这边看！”
“这可不像你，拉斐尔，你可是要博览群芳的男人啊，怎么只有这点出息。”舒叹息道，朝着少女点头示意，又把目光垂落到前面的地毯上，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拉斐尔看着他略有些僵硬的背影，一脸狐疑。
“你该不会……真的动心了吧？”
“闭嘴。”
……
“啊啊我漂亮的姑娘啊，我怎能不动心，怎能把你忘记……”同伴在他耳边神神叨叨，人群纷纷为之侧目。
对于拉斐尔的闹腾本事，舒是有些佩服的，不过这里是教团，并非那个可以让他肆无忌惮的斯图加特。他阻止不了，也自然会有人出面阻止这个糟糕的吟游诗人继续发疯。
“收起你的轻佻，庶民。”一名少女排众而出，她踏着深色马靴，薄纱般的黑色衬裙隐隐透出她双腿圆润修长的轮廓，面容精致而英气，长发烈焰一样的红，扎起干净利落的马尾，笔直地垂落腰际，风姿飒然。
大贵族们，或者说，是未来的大贵族们。和自愿进入教团的罹难者子女不同，他们现在站在这里，是因为家族的意志。王国不会允许有神秘武装在境内出入自由、存在于他们的认知之外，而教团既不可能与世为敌，也不可能沦为某个王国的暴力机关，因此这些出现在这里的大贵族的子女，就是双方妥协的产物。
既然有身份上的差异性，矛盾也就不可避免。只是现实并非游侠传记，大家族的选派者更不可能是那些飞扬跋扈的蠢货，那些欺凌的行为就更不可能发生了，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有。
面对贵族少女的呵斥，拉斐尔摸摸鼻子，低声对舒说：“你真的不是贵族？真的没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姐吗？”
他们的气质都沉凝而出众，舒站在拉斐尔身边，漂亮的黑发干净利落扎成马尾，眼帘低垂，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英气的少女站在拉斐尔身前，眉若新月，眸光藏锋。
舒摇摇头，为这僵硬的气氛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得人群最前方传来有气无力的念叨声。
约莫二十出头的美人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教案前，漂亮的金发齐颈，偶有几根俏皮地乱翘着，显然是主人疏于打理的缘故。她打了个哈欠，用非常公式化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第一堂课的开场词。
所以当所有人注意到这位懒散的金发美人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位导师的名字。
舒在抬头注意到的瞬间，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地走向拉斐尔身后一步，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人群中。
而拉斐尔已经惊呼出声。
“尤里西丝……小姐？”
“就算你这样称呼我也得不到加分的，我们斯图加特痴心的情圣，拉斐尔·斯图加特殿下。”
并非庶民，也非普通的贵族之列，这个嘴上花花却在斯图加特追求了某位幸运的姑娘整整三年的金发少年，正是和舒天然存在隔阂的大贵族，斯图加特公国之主，雷恩加尔·斯图加特的长子，公国年轻的狮子，未来的君王。而在场与他身份同样尊贵的年轻人还有不少，他们都来自于世界各地，因为同样的目的汇聚于此。就像盗火者那样，他们要窃取神力，反哺自身、家族和国家。而教团所要做的并非是故步自封，而是同化。
可惜台上的这位导师正在用完全相反的行为做出榜样。
就跟教团中的许多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