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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它是我的耳朵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刘郞说,“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因为没什么学历加上又是一个听力有问题的残疾人,所以找工作很困难。不过好的是我来到了葫芦岛,正巧遇到岛上建设工厂的热潮。建设工厂的热潮你可懂?”

周平摇了摇头。

“国家大力发展工业,帮助小城市建立工业园区并给予一些补贴之类。”说到工业这个词,刘郞的左眼现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而且除此之外,国家还有一项政策,就是工业企业招残疾人可以减免掉百分之二三十的税收,具体是多少记不得了,只记得达到这个条件需要招一定人数的残疾人。所以我就被招进去了,虽然不知道企业看中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这听不到声音的耳朵。有时候想想真奇妙,这让我痛苦了二十一年的耳朵竟会被人当作宝贝紧紧抓住,这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竟让我产生一种错觉——我是我耳朵的附属品,是因为我的耳朵飞黄腾达,我才能够混一口饭吃。”

“不过我记得我来葫芦岛的这几天一家工厂都没看到啊,你说的那家招收残疾人的工厂在什么地方呢?”周平试着问。

“三年前在的,不过现在不在了。”刘郞重新坐起身子,从左边的裤袋取出一包葡萄干,“你要不要来一点?”

“不了,我讨厌吃果脯类的零食,一看到这些东西总觉得里面添加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色素和劣质防腐剂。如果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多花点钱去买些带水的新鲜水果,也不会吃这个的。”

“你这么讨厌啊。说实话我也挺讨厌的,不过我以前的工厂就是加工这些果脯的,猕猴桃、红枣、香蕉片、葡萄干……就和你说的一样,那时候身为员工的我们每天都往果脯里添加大量色素和防腐剂,再把它们包装起来,运输出去。至于里面的添加物安不安全,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那你知道果脯的制作过程,为什么还能毫不在意地吃下去呢?”

“这些东西是工厂寄给我的,就是三年前那家找我进去干活的果脯加工包装工厂。虽然第二年的时候厂里就发生了事故然后倒闭了、然后把工厂又搬到了别的地方去,但仓库里的果脯因为某些原因带不走,就全送给我们这些员工了。”

“这个事故和你的眼睛有关?”

“你猜对了一半。”

“那还有另一半是什么?”

“这个……”刘郞指了指自己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工厂出事故那天,厂里的所有人都疯了一般向工厂外逃窜。因为工厂那时候的机器出了问题,貌似是机器里的化学物品渗漏了出来发生了爆炸,然后整个工厂都鸣起警报声。然而我的耳朵听不到声音,所以我一脸木然的看着那些拼命往外挤的工友们,然后一步一步靠近出故障的机器。我还记得那些人有试着拉过我,嘴巴里也在拼命喊着什么,可我一点都听不到,所以还是一步一步地靠近危险的区域……”

“后来怎么样了?关于你眼睛的部分说了那么久都没有提起过呢。”

“后来整个厂都着了起来,厂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听不到声音的人对着那些在墙壁上、在柱子上、在传送带上的火。这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听到了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动听声音,机器爆裂的声音、墙体坍塌的声音、还有数百人一起逃窜尖叫的声音。直到一扇玻璃窗户炸裂,玻璃渣子把我的左眼刺出红色的液体,我才意识到我周围的环境不容乐观。不过很快我就在崩塌的工厂里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失去了一只眼睛,背上的皮肤烧伤了一大片。这对于已经失去耳朵的我来说,再失去了一只眼睛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情。”刘郞伸了个懒腰然后从草地上坐起,这轻松的模样简直像是在说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后来我在重症病房里待了一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看看窗外,这一年来在工厂干活所得的收入也被医药费败得差不多,存折里只剩下了1万多块钱。那时候我想,当初我幸运的进了这个工厂是因为我这个听不见声音的耳朵,现在我失去了一切也是因为这个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并且还搭上了一只眼睛。而这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我也没和家里人说。”

“为什么不说呢?你受伤了也没和家里人说?”

“对,这一年从我在工厂里找到工作到工厂爆炸我受伤为止的所有事情我都没有和家里人说。一是我想等自己稍微安定下来之后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家里的人,二是我妈妈的身体也不太好,如果让她不远千里过来葫芦岛看到自己伤了一只眼睛的儿子,于情于理我都不忍心。”说到自己的母亲,刘郞稍微停顿了下,然后把黑猫搂得更紧一些,又开始说了起来,“不过好的是,每天早上我都能看见阿黑从我的窗台前经过,它的出现往往是同清晨的鸟鸣一起。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不为别的,就因为它和我一样也缺了一只眼睛却依旧那么活泼。住在重症病房里的我每天用鱼干喂它,它吃着鱼干绕着我的手指跳舞。说起来也不怕你笑,二十一年的光棍生涯里我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孩动心过,当人也极少有女孩会喜欢上身体上缺失了一部分的我,不过见到阿黑、见到它的舞姿我整个人就沉醉了。那时候的我可以一天什么都不干,就那样躺在病床上,看着阿黑在窗台上跳舞,从日出看到日落,也没有丝毫的空虚和无聊。我想如果在葫芦岛我受伤的那段时间里,如果不是阿黑的出现,或许我不是在窗台看阿黑跳舞,而是我从窗台跳下去。”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阿黑就像我另一对耳朵一样一直在我的身边——走在斑马线的正中间时两边的车在鸣笛的时候,阿黑会咬我的裤腿;早上起床听不到闹铃的声音时,阿黑会爬到我的床头舔我的脸;甚至对于完全听不见声音的我,阿肥会随着黑胶唱片的转动将声音变成我能看懂的语言。”刘郞摸着阿黑左眼上的疤,而阿黑用胡须蹭着刘郞的手臂,“它每一个舞步代表着一种音符,当所有舞步加在一起就变成了一首歌。然而无论是一个音符还是整首歌,都是阿黑告诉我的。也可以说,是阿黑给我的世界里带来了声音。从那之后我开始学起了唇语,开始和身边的同龄人说话,也渐渐的开朗起来。我买了台手提唱片机和一堆黑胶唱片,虽然东西不好、我也听不到,但阿黑很喜欢,我就买下了。我想,就当做阿黑帮我从阴影中走出的礼物,我也要送点它什么。”

“喵~”

阿黑没有动作,只是躺在刘郞的怀里闭着眼叫了一声,但就算是这样刘郞也能感受到阿黑的声音。

就像是阿黑成为了刘郞的耳朵,而刘郞变成了阿黑的心,周平想。

“用心倾听?”周平猛然间想到了这几个字。

“对,用、心、倾、听。”刘郞读着周平的唇语,然后一字一顿地回道。

“我也能听懂猫的语言?”不知何时阿肥跑到了周平的怀里,它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周平,希望周平能解开它脖子上勒得它喘不过气的大蝴蝶结。

“可以的,只要用心。”刘郞似乎读懂了阿肥的想法解开了阿肥的大蝴蝶结,然后他站起身子,从榕树的树荫下走出,走向花坛中心那筑起的比赛场地。

“祝你夺冠。”周平说。

刘郞回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着“1”的号码牌。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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