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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愿者上钩

金铎说过几天有兄弟从深圳过来,嘱咐邱文明,别打听他们的事儿,不知道有这些人,明白不。

邱文明瞪着眼睛说:“不明白。”

金铎嘻嘻笑着说:“不用明白,记住我的话就行。”

邱文明一头雾水。金铎不管他明白还是糊涂,一推饭碗下桌了。

金铎取出电脑笔记本,坐在书桌前,键盘噼噼啪啪响起来。

邱文明放下饭碗说:“那说妥了,中午吃烤鹅,我打电话约人了?”

金铎眼睛看着显示屏,手不停地敲着键盘说:“约吧,赵大奎一天婆婆妈妈的有点烦人,你没觉得?”

邱文明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善良,实在,谁有点事儿,先把他急和突突转,比他有事儿还上心。他是担心你,你别不知好歹。”

金铎说:“话是这么说,我脑袋又没进水。”

鹅肉肉丝粗,肉质柴,必须提前用调料腌制,烤出来才好吃。邱文明放下饭碗去收拾大鹅,金铎玩儿了一会电脑,没事儿可干,站在旁边看邱文明收拾大鹅。

邱文明说:“你别杵这儿碍事,我给你找个事儿。”

邱文明到东厢房拿了一根鱼杆,一盒曲蛇(蚯蚓),一个塑料桶,让金铎去月亮泡钓鱼。

金铎扛着鱼杆往外走,卡扎菲蹦蹦跳跳跟上来,金铎拍拍它的脑门,这家伙真是赖搭儿,几根鸡肠子就收卖了。

金铎走上长长的栈道,两边芦苇和菖蒲长出水面一尺高,一片明亮的鲜绿;成群的鸭子在水面游荡;大鹅伸出长长的脖子,掠食嫩绿的草叶。

金铎过了浅水湿地,在大柳树下的木墩上坐下,整理好鱼钩,挂上曲蛇,甩到水里。

钓鱼即是技术活儿,更需要耐心,练的是等待的功夫,眼睛必须紧盯鱼漂,起杆时机特别重要,起早了脱钩,起晚了鱼吐钩,时机的把握全在对鱼漂的观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金铎钓鱼没那么专业,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把钩甩到水里,就看起了风景。

卡扎菲不知嗅到了什么气味,在树棵子里嗅来嗅去,东一头,西一头,忙的欢儿。

金铎坐在柳阴里,抬眼望去,蓝天,白云,青山,绿树,和煦的微风吹在脸上,带着田野特有的芬芳,甚是惬意;湿地中,水面上,鸭子悠游,水鸟翻飞,不知名的小昆虫在菖蒲叶子上爬上爬下,这一派久违的田园风光令人陶醉。

金铎沉醉在田园风光中,鱼漂没进水里也没发现,直到鱼杆也跟着往水里滑才察觉,立马抓住鱼杆,顺势一提,一条沉甸甸地大嘴老头儿鱼升到半空。

老头儿鱼是当地人的叫法,学名不知。这种鱼头大,嘴大,头差不多占身体的三分之一,去了头没多少肉;肉虽少,肉质却极鲜美;老头儿鱼生命力极强,在自然泡泽里处于食物链的顶端,跟黑鱼一样,以小鱼虾为食。

半空中的老头儿鱼不甘心束手就擒,激烈挣扎,扯动钓线发出嗡嗡地响声。老头鱼下口狠,鱼钩已经被它吞到肚子里,无论怎么挣扎也难脱钩了。金铎摘下老头儿鱼,放进水桶里,重新挂了曲蛇,把钓甩进水里。

卡扎菲撒了一通欢儿,疯累了,此时蹲在水桶旁,看着桶里的老头儿鱼好奇。

金铎独坐荒野,远离尘嚣,田野喧闹的寂静让他萌生昏昏欲睡的舒畅,他的思绪随着微风掠过原野飞到了天边,飞到洪荒的远古,在情感与理性间游荡。

金铎自然而然想起玉珠,她肯定听说自己回深圳了,这样她少些担心,却更加绝望,看不见出头的日子。她长年把自己囚禁在家,无缘这美好的春光,在孤独寂寞中煎熬,她能坚持住吗?能坚持到搞垮唐英杰吗?

“影灰联盟”已经到了北戴河,他们来了,怎么进场,从那儿开始呢?

金铎又陷入无望的迷茫,接下来怎么搞,失去了方向。

从深圳回来十几天,与唐英杰的马仔两次交锋,金铎毫发无损,唐英杰残废了八个马仔,这是个不错的胜利,也是个危险的开始。

金铎内心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迷茫;他需要胜利,却为胜利悲哀;他鄙视暴力,却不得不使用暴力。

那些被他废掉的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或许终身残疾,他们也有父母,或许也有妻儿,他们年轻的生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也有梦想,也有很多美好的愿望,但一切发生了无可逆转的改变,不是变好,而是变得很糟。

或许对他们可以手下留情,只制服不伤残,但老猎人都有一个常识,打野猪,打黑熊,一定要一击毙命,受伤的猛兽比平常凶残十倍,报复心更强,更危险,更残忍。

体能上残废他们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不可动妇人之仁。如果说过错,过错的根源在唐英杰,而不在金铎。

这一切都是唐英杰造成的,他有罪,而别人正在付出代价。作为被动的一方,保护自己天经地义,金铎这样宽慰自己。

鱼儿因一口食物上钩;人类因为贪欲而自甘堕落,全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贪婪,都堕落。大奎跟唐英杰曾经也是朋友,有机会像宋军,三胖,黑熊一样出人头地,腰缠万贯,他却没上钩,他选择了平淡,平庸。如果他成了唐英杰的帮凶,那现在就是自己的敌人,此刻也许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哀叹自己的下半生。

人生是一次长途旅行,面对四通八达的大路,小路,选择不同的道路,导致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人生来自不同的选择。

今天的月亮泡只有一个钩钓,而社会上有无数的钩钓,在等着你上钩。上钩还是不上钩,这就是人生的智慧。

金铎的脑海浮现出一个人,他的大学同学,室友,好朋友王墨坤,他是公认的大神级学霸。

大学毕业后考研,读博,博士后在北京一家著名IT就职,做到高级主管,年薪五十多万,同学中的翘楚,有多少人羡慕他春风得意,前途无量。

春节前连续加班一周,项目完成,皆大欢喜,在回公寓的地铁中卒死,一切化为乌有。

金铎从深圳飞到北京看他最后一眼,沉睡中的王墨坤骨瘦如柴,跟大学时判若两人,金铎当时就想,是什么榨干了他?

是欲望?……或者说梦想?

王墨坤最大的梦想是在北京六环之内有一套自己的公寓,壮志未酬身先死,不知天堂房价几何?他能不能住上自己的公寓。

媒体惋惜地呼吁避免过劳死,爱护人材,老板嘴上爱护人材,心想着一夜暴富,他们恨不能榨干员工骨头里最后一滴油。老板给员工吃草,却渴望挤出源源不断的奶和血。

从被压榨这个意义上说,金铎羡慕邱文明,他们兄弟抱团,自食其力,人活着的意义在于用劳动创造价值,同样是劳动,两样是付出,不同的是有人被压榨,有人自给自足。

真是不约而同,“影灰联盟”也是兄弟抱团,没有人剥削谁,没有谁给谁打工,大家都在给自己打工。

人生可以有多种选择,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人生;我们看不见鱼的眼泪,因为我们没在水里。

大学时,班里另一个女学霸高云卉,毕业后去美国读研,读博,回国后年薪百万,典型的成功人士,亮丽的人生铺满鲜花。没有任何征兆,却突然放弃一切,扔了手机,消失在终南山,做了中国当代女卢梭。不知终南山有没有《瓦尔登湖》。

归隐情结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痼疾,看似清高,其实是失败,是放弃,是逃避。

高云卉是海归,到底是什么促成她这样?是什么让她把几十年的寒窗苦读瞬间清零。在人生的高光时刻,在人们的羡慕中突然隐退。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

玉珠本可以高高兴兴的嫁给唐英杰,享受别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嫁给有钱人,是多少女人的梦想,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不坐在自行车上笑……她为什么选择抗拒?

人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动物,即便最熟悉的朋友,也是陌生人,人与人是无法互相理解的,所以才有“他人即地狱”之说。

有人信奉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所以才有战争,才有暴力,才有了黑道。

人类进化史四百多万年,有文字记载五千多年,这个从丛林走出来的高级哺乳动物,骨子里崇尚丛林规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所有的宗教,所有的教条都想改变和弱化这个规则,结果却恰恰相反,利益的冲突总是以信仰的名义展开,以欲望的满足达成平衡。

欲望是一枚无形的,有史以来最高效的钩;唐英杰用它钓住马仔,金铎用它钓起老头鱼。

金铎知道,唐英杰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危险在等着自己,最后是他把自己干掉,还是自己把他干掉┄┄天知道。

金铎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水面,阳光正在水面狂欢,其实他什么也没看。

金铎沉醉在胡思乱想中,卡扎菲的叫声惊醒了他,金铎抬头看时,钟华的车停在大门口,大奎站在车前,正往这边看。

金铎站起来招手,让他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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