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京城的时候，杨天义就听说过洪承畴杀降的事情，只是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他也能理解洪承畴为何会这样做——杨鹤的前车之鉴在那放着，他又怎能再步其后尘？
但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杨天义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对于这种事情，杨天义觉得，若是对付倭国鬼子那样毫无人性的畜生，倒是也无可厚非。
可是，眼前的这群人，他们不是！他们是大明的子民，是一千多条鲜活的生命！是一群为了生存而不得不走上造反道路的人！他们曾经是敌人，但永远是同胞。
所以，杨天义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他也并未急于开口制止。
毕竟，这种事情，在历朝历代都层出不穷，秦将白起便是此中赫赫有名的代表人物，人们也早已见多不怪。况且，造反本就是死罪，洪承畴的杀降行为就得到了崇祯默许，曹文诏这么做确也是依律行事。自己若是一味阻拦，只会被当作是妇人之仁。
再者说，行军打仗最忌令出多门，此时一旦自己贸然阻止，曹文诏面子上挂不住尚且小事，若是因此影响了他在军队中的权威，对于一名将领而言，那将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杨天义仍是面带微笑，慢慢地向那群俘虏走去。俘虏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似乎早有预感，只是趴在地上痛哭，而那些老弱妇幼，却是相互紧紧拥抱在一起，用他们无辜的泪水与哭泣，为彼此的生命哀吟着最后一曲挽歌。
忽然，杨天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众多的俘虏中间，只有他仅穿着一件薄薄的褂子，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瑟瑟发抖。
杨天义走上跟前，笑呵呵地说道：“想不到，咱们还能再见面。王国忠，你还认得我吗？”
王国忠是在千户大帐中被抓住的，而当他清醒的时候，却已成了阶下之囚。他当时衣着单薄，本能地想要去捡起自己的棉袄，得到的却是重重的一脚。此刻的他，已是冻得嘴唇乌青，迟缓地抬起头时，牙齿还在格格打战。他看了杨天义一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脑袋一阵颤抖，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在点头。
杨天义在人群中缓缓地走了一圈，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慢慢成型。待心中计议已定，便迈步直向曹文诏走去。
曹文诏就怕这位年轻的钦差大臣乱发慈悲瞎指挥，以前在东北前线的时候，朝廷派来的一些文官监军就专爱做这种事情。他们倒是能博得一个“活菩萨”的美名，而当打起仗时，当兵的却不知道该听谁的才是了。
虽然曹文诏对杨天义颇有敬佩之意，但牵涉到一些重大的原则性问题时，曹文诏觉得，还是不能因为私谊而废了公义。
因此，不等杨天义开口，他便抢先上前拱手道：“钦差大人！非是末将滥杀，实在是这些反贼放不得！咱们这时放了他们，明天他们就又反了！咱们还要行军，又不能带着他们走，况且，咱们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就算把他们关起来，最后也得活活饿死！”
“是啊，既放不得，又关不得，那就只有杀了！”杨天义点头道。
原本还抱有一线生机的俘虏们，闻听此言，顿时哭得更加凄惨。
曹文诏纳闷地看着杨天义，见他仍是一脸笑意，就有点摸不透他的心思了，便试探地问道：“钦差大人，您是不是想借一步说话？”
“好啊，本官正有此意。”这话正中下怀，杨天义便亲热地挽起曹文诏胳膊，向一旁走去。没走两步，却又忽然转过头来，指了指王国忠，吩咐道：“给那个人找件衣服穿上，别让他冻死了。”
两人来到一处火堆旁，彼此谦让着坐了下来，曹文诏便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便请直言，末将只是一介武夫……”
杨天义挥手打断了曹文诏的话，用诚恳的眼光盯着他，说道：“曹将军，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将领，将来必可成为我大明一代名将！我愿拿脑袋跟你打这个赌！”
曹文诏一听，倒也十分感动，立刻起身肃立，双手一躬到地，道：“大人如此赞誉，末将愧不敢当！”
杨天义扶着曹文诏坐下，说道：“曹将军不必过谦，我若不是见你有勇有谋，堪为一代将才，下面这些话，我也绝不肯说。”
“大人有话请讲，末将洗耳恭听！”曹文诏道。
“曹将军，杀降固然是无奈之举，但你也该知道，古往今来，但凡大肆杀降之人，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当皇帝的在当时或许并不阻止，而一旦战乱平息，皇帝必然会第一个拿此人开刀！”杨天义掷地有声地说道。
曹文诏想了想，觉得杨天义所说确系实情，便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皇帝为何要这样做？”杨天义叹了口气，道：“叛民也是子民，杀的叛民太多，也就杀掉了皇帝的民心！失民心者失天下，当皇帝的有哪个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曾经的功臣也就变成了天下的罪臣！皇帝也只有一杀以谢国民！”
曹文诏听了这番诛心之语，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一些警语，随即也意识到杨天义这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跟自己说这些话，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杨天义盯着曹文诏的眼睛，诚挚地说道：“这些人中，既有陕西的，想必也有被裹挟而入的山西人，说不定还有曹将军的同乡同族。若果真如此，将军可还下得去手？异日将军凯旋回乡，却遭族人唾骂之时，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曹文诏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百年之后，若是魂归故里而无容身之处，眼前的这份荣耀，便是再大又有何益？
“这且不说，将军可曾想过杀了这些降兵的后果？”杨天义又追问道。
曹文诏茫然地摇了摇头。
杨天义长叹一声道：“我曾与一名贼兵聊过，他们是在陕西呆不下去了，这才转战山西而来，因为，杀降让他们没有丝毫退路！长此以往，贼兵再与官军相遇，非死战至最后一人而不罢休，这对平叛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曹文诏只听得悚然而惊。
杨天义的声音变得森然起来：“更何况，洪承畴所作所为，虽有短期效果，却未免暗藏隐患！他只想着将叛乱扑灭，却想不到天下会因此烽烟四起！因为，一旦加入叛军，要么只有死战到底，要么只能继续流窜！”
说到这里，杨天义才猛然记起，原来那张献忠便是日后在四川血腥屠城之人，其滔天罪恶可谓人神共愤，罄竹难书！想到这里，他的心中不由得竟是一阵紧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