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杨天义却是并未对曹文诏的公然冒犯出语喝斥，反倒是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重新坐下，又轻轻叹了口气，便沉声说道：“文诏，你稍安勿躁。待我说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们就会明白了。”
曹文诏愤愤不平地瞪了犹自神色恍惚的杨嗣昌一眼，便强忍怒火，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杨天义看了看曹文诏的表情，便黯然道：“文诏，你是跟我在山西打过仗的，自然也该清楚其中的艰辛。平叛、抚民、筹款，这些功劳有目共睹，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朝廷众臣群起而攻，十大罪状无风起浪！这里面的原因，你可想过没有？”
“大帅，那是朝中小人作祟，百官嫉贤妒能！”曹文诏怔了一下，便恶狠狠地骂道。
“是啊。但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又岂止我一人遇到？上一次，还有曹公公、郑尚书等人为我陈情。可这一次呢？我的功劳更大，但罪过也更多，一旦被人叮咬，我又能指望到谁？”
杨天义感慨了一句，便无可奈何地说道：“所以，我必须未雨绸缪，早作准备！而这第一步，就是分功！”
“大帅，请恕末将愚钝，末将只看到您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却看不出您有何罪过！”曹文诏不明所以地问道。
“功高震主，速死之途，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杨天义叹息一声，便心平气和地说道：“好了，文诏，你勿须多语，且听我的安排就是。”
曹文诏一下子便明白了：功劳太大，大到让皇上赏无可赏，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只不过，对于杨天义突然表现出的无助而落寞，曹文诏却又感觉有些纳闷。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便带着一丝疑惑，选择了沉默不语。
杨天义顿了一下，便对着杨嗣昌说道：“大凌河之战的战报你要重新来写，关于王清印、祖有功以及秦良玉等人的战功，全部都要如实上奏！至于之前瞒报事实的原因，你只需推说是受了我的命令即可。除此以外的其他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一直以来，杨嗣昌都在为这份虚假的功劳而惴惴不安，直至此时，他才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至于这收复失地之功，你居首位，文诏次之，宋伟、皇甫涵等各有功劳。但是，这全赖于你一人坐镇指挥，与我，与李正都没有任何关系，那道密令也根本不存在！你明白了吗？”
“大帅，这，末将怎敢……末将——”杨嗣昌平白地得了这么大一份功劳，只惊讶地坐立不安，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没有了那道密令，也就没有了所谓的五日期限。唯独这释俘之罪，却也躲不过去。而有了这份功劳，正所谓过不掩功，加之你又将所获战利全部拿来慰军，想必那些人也就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大帅如此体恤下属，末将实在受之有愧。只是，末将辽阳之战获利颇丰，慰劳大凌河之战的将士也还绰绰有余。末将斗胆，愿将大帅所应允的那笔银子也一并代劳。”杨嗣昌诚心诚意地说道。
“我拿银子出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能有这份心也就足够了。况且，你也要留些银子回京走动不是？我这人一向惫懒，有些事情又不便亲自去做。回京之后，那些拜望问候的繁琐，你就替我代劳这些吧。”
杨天义说着，便又呵呵一笑，道：“再者说了，你也正需要这份功劳，以此向皇上求情，来免去你父亲的戍边之苦嘛。”
杨嗣昌终于明白了杨天义的一片苦心，便感激涕零地说道：“大帅深恩厚义，末将便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曹文诏显然仍有不忿之色，但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住了。
“嗣昌兄此言差矣。我不用你报答我，只要你报效国家便是！”
杨天义豪爽一笑，便道：“朝廷历任兵部尚书，多无实战经历，故而做起事来，总难免那一套华而不实的官僚做派。日后进了兵部，盼你能多体谅将士们守土戍边之疾苦，少做那争权夺利之蠢事。只要你能为我大明重振军威而尽心尽力，那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听了这话，杨嗣昌直感动得五内如焚，却是哽咽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下面，就该轮到我了。”杨天义苦笑了一声，便坦言道：“其实，真要说起我的罪过，只怕比嗣昌兄加起来的还要大！”
屋内诸人听到这句，反应却是各不相同：杨嗣昌分明是略知内情，便是一脸的愧疚之色；曹文诏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表情却变得无比凝重；宋伟的脸上，吃惊中带着迷茫；而李正与皇甫涵，则是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一起低头不语。
原来，早在半个月前，当杨天义得知皇太极为确保寿宴期间的安全而封冻兵权的时候，便想到了利用莽古尔泰发动兵变、后金陷入内乱之际，趁机发动突袭，以闪电战的方式来一举收回辽河以东的大片国土。
其后，在布布用心良苦的“劝说”之下，杨天义虽然放弃了刺杀皇太极的打算，却仍是希望借这大捷的机会，迫使皇太极签订城下之盟，做出不再进攻大明的承诺。也正是出于这一动机，他才会在寿宴上暗动手脚，既暴露了莽古尔泰的阴谋，又救下了皇太极的一条性命。
然而，由于攻取五城的计划未能按时实现，却使得杨天义在后来的谈判中缺少了足够的筹码，也使得这场谈判进行得异常艰苦。最终，为了实现既定的目标，杨天义却也不得不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在双方的共同努力下，一份彼此同样期待的和平协议终于草签而成：明金之间，五年之内互不发动战争。两国互相承认目前的军事占领，以辽河、太子河作为新的边界，并在边境地区五十里范围内设立军事缓冲区。缓冲区内不得驻兵，但百姓之间可以通商、通航、通婚。
同时，作为皇太极止戈息兵、承认占领的回报，杨天义答应了释放在三城之战中所有的战俘，同时不再攻打盖、耀二城。而且，在遣返这两城守军的时候，也未把他们当作战俘对待，不但没有没收他们的武器装备，甚至连他们的个人财产也允许一并带走。
当然，由于杨天义的特使身份还有待确认，这份协议也只属于一种意向而已，正式的合约还需要崇祯与皇太极共同点头同意才能生效。只不过，为表示自己的诚意，在离开沈阳之前，杨天义便下达了释俘和撤军的命令。
而这座刚刚到手的辽阳城，便恰好在缓冲区之内。
这些事情，杨嗣昌已经事先接到了指示，曹文诏则是正在执行着其中一部分的任务，而李正与皇甫涵，却是在下午时一直跟杨天义讨论着这个问题。
杨天义将自己与皇太极谈判的经过跟众人讲述了一遍，便又无不遗憾地说道：“事实上，释放这些战俘倒也无关紧要，关键是辽阳城不得驻兵，却是与我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更何况，我这个谈判特使还是自封的，这可是犯下了欺君之罪呢！”
杨嗣昌便满怀歉疚地说道：“大帅，这事儿都怪末将……”
皇甫涵却是摇了摇头，道：“大人，卑职倒不这么认为。边关安宁，这一直是皇上最想要看到的结果。有了这份和平协议，皇上便可省下多少银子，又能腾出手去做多少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卑职以为，只要皇上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应该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大人为难。”
李正点了点头，却是沉声说道：“大人，卑职倒觉得，真正的麻烦还在退兵上面。朝中定然有人会说，咱们连战连捷，正该乘着大胜之余威，一鼓作气，杀上沈阳，一举荡平边关之患。而此时罢兵，难免被人指责是小胜即满，畏战不前——”
“狗屁！”
曹文诏大吼一声，便怒不可遏地骂道：“哪个混蛋敢这么说，就让他自己来前线试试！小胜？让他也带兵去打一仗看看？也别说收复失地了，只要他能抓一千个俘虏，我就情愿把脑袋砍下来给他！奶奶的，说这种话的人，不是它妈的傻子，就是它妈的疯子！”
相比之下，宋伟却是要沉稳了许多，便徐徐说道：“曹将军所言，句句在理。我军虽然连连获胜，但目前四万主力也已伤亡过半，根本无力再战。而且，这支部队大多从关内而来，难以适应严寒，这两天仅冻死冻伤的便已将近千人，这仗还怎么去打？”
曹文诏发了一通牢骚，却已意识到刚刚的那番话根本拿不上台面，便也气咻咻地说道：“就算还能打，又能怎么样？咱们的战线拉得太长，补给本已接济不上，一旦发动进攻，粮食帐篷、棉衣棉被如何确保供应？更何况，雪下得这么厚，那些大炮谁能拉得动？”
杨嗣昌思索了一会儿，便也沉吟道：“说句该杀头的话，以我军眼下的兵力和这几座破破烂烂的城池，咱们光守着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真要继续打下去，鞑子只需两三万人，就能把这里再给夺了回去！”
“诸位所言，确也不无道理。只是，这道理却是未必人人懂得。唉，不身临其境，又怎知其中艰难啊！”杨天义便叹声说道。
“大帅，还是您来拿个主意吧！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就发动全体将士集体上书！”曹文诏建议道。
“不可！若是这么做的话，只会让人又给咱们加上一条‘挟功而骄’的罪过，适得其反！”
杨天义很干脆地否定了曹文诏的想法，沉思了一会儿，便缓缓说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想法，只要咱们能沉得住气，或许竟可收到奇效！”
接着，杨天义便将自己的计划给众人解释了一番。屋内诸人听罢，无不拍手叫好。
而曹文诏也从这番话中，更深一层地理解了杨天义对杨嗣昌那一番安排的深远之意，果然不再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了。
众人又一起回到了大厅，与院中将士们继续痛饮起来。大伙见到两位主将转眼之间似已冰释前嫌，心中也是一阵放松，那庆功宴却是吃得越发欢快热闹了。
然而，就在杨天义那开怀畅饮的笑容中，李正却是隐约地觉察到，他的眼睛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股无可言表而又深不可测的忧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