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蹲立在松树的架子上……我望着格德鲁克，什么也没有。灯光一闪一灭，不像是真实的，却更像是我的幻觉。山脉的阴影可以勉强分辨得出来，有更稀疏的亮点一直存留在那里。在这冰冷的夜里，我几乎一动不敢动；好像只要我一扭头，我原本望着的地方就会跳出来某些可怕的东西一样。
保持上身僵直的动作是困难的，保持意识中没有对身体的感觉是容易的。很快，我便学会了这个技巧：我仰头向上望着松针间露出的几颗星点……不是模糊的光点，而是清晰的、完全能用清醒的意识看清楚的点，白亮的点。一共有三个这样的点，像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分布在我的头顶、河对面的山上，和格德鲁克远处的地平线上。
最亮的还是月……我抓住机会，拼命地瞪着那个巨大的圆轮，那是一颗卫星。它的表面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膜，令它的光看起来既像不发光的颜色，却又像发着光。一种朦胧的、奇妙的景象。我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月”，也永远没有机会见到了。“月”离开了地球，远离了它，远离了它本来形成和孕育的地方，向太空深处落去，速度越来越快。看不到那样的月了，我只能幻想它，它却以另一种面目——同样的面目——在这里向我显示了它的形象，好像只向我显示似的，只是为了我出现在这里，它才出现在这里，特意来到这里……
我忘了提及夜晚的寒风，那是最具神秘魅力的事物……山风呼呼地叫，从安斯菲河的上游刮来，水面上若有若无的涟漪，像浪涛似的翻卷的水花。我看不到风的样子，但我想象风是一个人：披着披风，黑色的，与夜一个颜色，不，它最好是黑蓝色的，还保有光明的一点痕迹……呼呼地刮着，穿过树丛，穿过稻草，穿过头顶的松针。我远观那几颗星星，像鬼火般闪烁。忽亮忽暗，那是风在遮挡，风是透明的，但它的力量不是透明的。它存留着某种特殊的颜色，在夜晚，甚至可以相信它是黑的……每一个缝隙都是风的通道，呼呼，呼呼。像是野狼在嗥叫，声音尖且凄厉。
风像刀子般刮过我的脸，脸上已经布满了伤痕——如果我能有一些光，能看到一些东西的话，我可以看看自己的脸，一定布满了细微的不可察觉的创口，每道伤口有几厘米深。疼痛，硬邦邦的皮肤，像结了冰。但寒冷是仁慈的，它能使我温暖。我仰靠在松枝上，好像有些热量……松枝变成了壁炉，火烧得正旺。
“啪”，那封信掉了下去。
林契和安特卢科斯躺在屋顶上，他们的身下是几块临时拼接成的木头。信正好落在林契的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声，“唔！”
“星星是哪儿来的呢？”我问林契。
在那之后我突然想到了，边防区的士兵是绝不可以暴露自己的行踪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晚上。我赶忙闭着自己的嘴。那句话完全是无意识中泄露出来的，可能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
“不要理他，”安特卢科斯在抱怨，“他一定会说，星星是奶奶……”
“你一定会说，”林契不甘示弱，“你一定会把你的一套搬出来，说星星是大地外的东西，星星同大地一样大。我是不会相信你的那一套的，你这家伙。”
他们说话的声音几乎能够响遍整座山。我恐惧极了，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一次“敌人”。“敌人”在哪呢？他们是不是就在我们旁边不远的地方，端起枪来，填进去一颗子弹？但林契毫不担心：
“这是形式，怪人朋友，我曾经多少次经过格德鲁克，而这里始终是一群群革命军。远处的城市不是敌人的，而正巧是我们的……我们在这里闹得翻天覆地，只求我们不被冻死！”
“我们，不是我们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又多嘴，你这个混蛋！”林契朝着安特卢科斯骂开了，“你这个懂一些无聊知识的无聊家伙！”
“干什么哪！”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那是小队长，巡查管的声音。
林契面部的肌肉一阵抽搐。“我要向你讲，朋友，”他压低了声音，“我要向你讲。星星是奶奶年轻时的珍珠项链，她把它扯断，丢在天上……总共有六颗，朋友。六颗珍珠，多尔伯瑞亚的天空。奶奶死后是天空的孩子……”
“什么是奶奶？”
“奶奶……我的奶奶。我忘了对你说，我是格德鲁克人……”
“你那天刚刚说过你是阿尔达隆人！……”安特卢科斯终于又忍不住了。
他捡起稻草上的那封信。我看到了信，信的一角闪着光。
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啊！那是……”但我想到，那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能只是有人愚弄我罢了。
“通函？”林契凑上来，“谁的通函？难道是受刑的通函吗？”
他对我讲，通函是上级通知该受惩罚的士兵详细事项的，对于不认字的士兵，别人可以替他读。林契认不得多少字，但没有人愿意替他读……很多次，他因为这个原因受到了更重的处罚。
“但这不是问题。”他又露出一副让我无可奈何的表情。
“约瑟夫·阿卡拉维亚：你是否已经出院？若是已经出院，请速回函。回函内容是：你对这封信，和可能的寄件人有什么想法。S。”安特卢科斯百思不得其解地读了几遍。
“S？”林契的表情更丰富了，“怎么会呢？”
“怎么了？”我问他，仿佛抓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S是什么？”
“索菲亚·维尔格图申娜，中将的女儿。”林契面色惊惶地快速说道。
安特卢科斯也愣住了，信被松开了，掉在屋前那片脏兮兮的荒草丛中。它的一角正好落在一团干掉的马粪上。
PS:2月3日第二更，旷日持久，使作者损失了三百大洋的第五卷重写终于完工了！啊呀呀，想想真是困难至极！接下来就是要当真的一天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