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停下了脚步。通常在我深夜归来时，整个布拉斯柯维尔区的街道上一定是阒然无声，空无一人。酒鬼们不是混迹在外街的酒馆，就是躺在破絮遍布的床上酩酊大醉了。黑影，敏捷的黑影，包含着一种我在布拉斯柯维尔从没有见到过的气息，生命与活力的气息。
小偷？我全身的神经警觉起来。深夜游荡在街上的人，除了小偷还会是什么？依卡罗斯乱糟糟的治安与夜晚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而在维尔里斯，即使是贫民窟布拉斯柯维尔，深夜也像政府发布了宵禁的布告一样死寂。黑影不仅跑着，还发出依稀能听到的嗵嗵的响声。箱子，那人搬着一个箱子。一定是小偷。我的直觉使我走向那个方向。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突然打开了自己的光棒。白光完完全全地照亮了小巷中的每一个角落。刚才的黑影摔倒了，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摊在夜晚潮湿而油腻的街道上。
这个“窃贼”现在就半跪在地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全身被照得一览无余。像是因营养不良或是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无比的脸；微微抽动的、上下两片大小不一的薄嘴唇；衣衫破烂，但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用了某中蹩脚的方法把全身上下打扮成了了一副奇怪的——或许他自己觉得十分体面的样子，摔成了这样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但他的眼神令我惊奇，在那一瞬间，甚至能使我后退，使我摔倒在地。仔细地端详后，我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很可能只是个精神紧张的青年，偷窃未果的青年。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大堆泛黄的纸。那是我在联合博物馆的陈列室之外头一次见到的纸，令我惊讶无比。他努力地伸出手去，向我频频地点头，似乎是在示意我帮助他把那些掉落的东西整理起来。他奇怪的眼神我不敢去直视，只是皱着眉头，望着那些沾上了一片片污秽的纸片。
“我叫奥维德·王，”他用微弱却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请帮助我。”
我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把文件纸整齐地叠在一起，用双手捧着交给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违背常理做这件事情。然而他笑了，笑的令我匪夷所思，平静的眼神闪烁着一种晶莹的光芒。“你叫什么名字……？”见我迟疑着不肯回答，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无比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声音微弱了许多，简直像个敏感而神经脆弱的少女，而这种少女在当下也根本见不到了。
“阿……阿尔卡兰奇，阿尔卡兰奇·波弗……”
“阿尔卡兰奇，阿尔卡兰奇，阿尔卡兰奇，……”他把我的名字翻来覆去地念了许多遍，像是在咀嚼其中某种深奥而值得回味的含义。当我再次皱起眉头，表示我已经不再耐烦之时，他双手撑着地站起来，和我四目相对。到那时——到那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后颈上包了一大片厚厚的止血模块，把他本来就紧的夹克后背顶起了一块。他是被人刺了一刀？还是不小心伤到了自己？“阿尔卡兰奇！”他伸出手，做出拒绝的手势。我还捧着那一摞厚厚的纸页。“这些送给你。你就是奥维德·王想要选中的那个人。”他的眼眶里一下子涌出来许多眼泪。晶莹的水珠从稍稍透出血管青色纹路的脸颊上滑落下来。他伸出双臂抱着我，伏在我的身上痛哭。
我突然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虽然我全然不知他为什么找到我的身上，为什么而哭。之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刻，我一定确凿地肯定这个人精神失常，某种十分罕见的精神疾病令他产生了可怕的幻觉。但是当时，当我这个素不相识的流浪汉，这个奥维德·王乱蓬蓬而发臭的头发，看着他因不知多久不修边幅而弄得奇脏无比的夹克时，我真的感到心中模糊地升起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情感，浓烈的情感，纯粹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世界别的两千九百九十九亿人的身上，我可以肯定，是不存在的。这使得我突然冒出了一股似乎尘封已久的奇怪念头。我伸出手，搭在他的双肩上，什么话也不说。
“难道我……我……”哭声中夹杂着的一直是这几个字，他用近乎绝望的语气小声地呻吟出来，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
这个人向后跨了一步，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鞠了一个躬，右手放在胸口的位置上，左手搭着我的右肩。他甚至来不及抹掉还挂在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望着我的脸。那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阿尔卡兰奇！代我像这个世界问好。日安！还有……”
“总之，永别了！”奥维德·王捡起他的箱子，小跑着消失在街道的拐角，重新成为了一团黑影融进黯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