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结果显然是令人感到痛惜的。中将知道了这个消息，责骂——不如说是破口大骂，我猜那名几乎穷途末路的统帅一定会这么干的——第二大队的奥诺伦托上校，用极为难听的话侮辱他，把他打发走后又自己一个人待在桌前颤抖着发呆。他一定是察觉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以前的怀疑是错的，现在他终于对了。他终于预测到了一件事——哪怕是一件事，有人要杀他，他的怀疑没有错。
于是，上校被下令绞死主犯和起哄的士兵。一时间人人自危，面面相觑。上校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在高原上刮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让我们互相检举揭发。
“维尔格图申娜中校已经死了。”有人悄悄地说。
所有人都漠然地站在那里。谁都不说一句话；这个姿势保持了大约一个钟头。
“中将吩咐我，若是不互相检举出犯人，那么就用高射机枪把所有人都杀死，”上校苦笑了一下，“我迫不得已。”
“会杀死你吗？”有人低声说道，“会杀死你吗？连你一块杀死？”
那个人被卫兵拽了出来，孤零零地站在台上。上校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望望他，“一个。”
他的眼中充满了悲愤。我们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这个人胆小如鼠，绝不会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你这是冤枉。”另一个人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很显然，为了这句话，他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勇气。很快，卫兵也将他拉出来，拉扯着他的领子。他没有反抗，任由自己的军功章与少尉肩章被扯下来，扔掉。那人站在台上时，我终于发现那是我们的小队长。
西格菲尔德咬起了牙齿；我知道他再也忍不住了。我用手势示意他千万不要——千万不要——他轻微地点点头，不知吞进了多少怒火。想握紧拳头，但他体内的另一种东西叫他停下。这种东西和那些怒火在每一寸枯瘦的肌肉里搏斗，双手青筋暴露，喉头剧烈地扭动……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做出一个动作。
“两个。”上校扫视着下面成群一动不动地立正的士兵，“还差一个。他要我交出三个来。”
西格菲尔德此时再也忍不住了。“卑鄙！”他叫道，随即拾起一块砖头向奥诺伦托上校砸去——砖头掠过了上校的耳朵，锋利的边缘剐出了一道血痕。但上校丝毫不为所动，指示卫兵把他也拉上去——他拼命挣脱——我的心几乎就要碎了。那时一种冲动从我的血管里跳出来，要促使我做一些不由自主的事；但是，很可悲的是，它们转眼间就消失了——我甚至没法捕捉到它们是什么样子。
“卑鄙！”西格菲尔德绝望地朝着台上的上校吐唾沫，“你卑鄙！他们没有罪！”同时，他还乱踢乱撞，枪口抵着他的脑袋时，他更加疯狂了：“你该死！”唾沫吐在上校的脸上，上校用一只手帕轻轻地抹去，用同样复杂的目光望着这个少年……我也在望着他。他绝望地回头，望向我；我竟然侧过脸躲过他的目光——那一瞬间他的脸白如死灰——
“三个。”上校敲敲拐杖，拐杖碰在水泥台子上，发出几声半死不活的闷响。“愿上帝保佑你们。”
随即，他们被押走了。三个人被捆住双手，为了防止西格菲尔德大喊大叫，他们还在他的嘴里塞上一团絮布。但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他停止了一切抗争与挣扎，自从我做出那个没法饶恕的动作之后，他像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一下脑袋，再也说不出话，做不出什么动作来了。他的双腿变得僵硬，像机械臂一样移动，一前一后，没有丝毫生机。另外两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只是想要喝水——他们被带到囚室里，准备第二天中午押回第二支队的校场，那里已经树好了三个桩子。据说，维尔戈图申中将——明天会亲自来到这里，观看叛徒是怎样被惩罚的，是怎样堕入地狱的。这样可以很好地重整士气——重整军心——军纪也会因此而严明，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中将会这么想的。
傍晚，军营的纪律出奇地好。没有人相互打斗，没有人雇别人做卫兵聚众赌博，也没有人用蟑螂和老鼠戏耍别人。白天发生的事情令人震惊，几乎使我说不出话来。但最折磨我的，还是西格菲尔德绝望的眼神——和那苍白的脸色，我明白，我那时明白，我见不到他了。他死了。或者说，他即将死去。
我猜测士兵们肯定会准备袭击囚室，那里只有两名半死不活的卫兵。即使他们不会，囚徒们也会逃出来；但他们没这么做。夜晚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像是在等待死亡似的睁大眼睛，对一切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我猜测他们夜晚不开始行动，一定是在谋划明天上午怎样在校场上用各种巧妙的方法谋杀蓝胡子——就地把中将杀死在他的座位上。但没有，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愿意去认罪，死掉的人加我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人突然喃喃呓语：“我害了他们。我该死。我罪该万死。我不知道。不，我知道。我该死，我本来就知道。我知道他们都是混蛋。我要冲他们的脸吐唾沫，要像他一样，偷出一把枪来，先杀死蓝胡子，再杀死老头子上校，我知道我肯定得死但是就让我死去好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罪该万死我害了他们我决不——”
所有人都醒着；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此时，呓语戛然而止，那人惊恐地坐起来，向四周望望，颤抖着捂着自己的嘴。大棚子里的士兵们都在熟睡——或者说是装作熟睡的样子。他还不放心，伸出脖子向远处望了几下，才安心地躺下去，抱紧自己的脑袋。
但奇异的是，没有一个人打鼾。月光透过千疮百孔的棚顶照进来，人们的脸都是苍白的，就像西格菲尔德一样。我怎么能忘记呢？不，我没法忘记。——我没法忘记。
PS:3月15日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