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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李长生(下)

上林还真知道今天来的家伙是谁——老三吕顺的狐朋狗友之一。他到学校门口找过吕顺,气焰嚣张,给上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就算她知道了许理水的真实身份,大概也会咦一声,表达下对国家公务员纵容子侄横行霸道的小小愤慨,但是派出所所长……她大约会略显为难的想,我好像真的不怎么害怕呢。

八十年代的农村,哦不不不,二十一世纪的农村,派出所的所长,也是很大的一个概念。他们拥有非比寻常远多出国家赋予他们的权利,几乎可以一手遮天,看看后世的报道吧,滥用职权、草菅人命,从来都不是危言耸听。

但秋上林不怕。

第一,她不是五岁的孩子。

第二,在心理上,她不是农村人。

第三,冰棍厂生意越发兴隆,已经成为本镇民营企业的代表,张红卫经常被

请去市里介绍经验。

第四么,有点无耻。殷夜遥在此,大鬼小鬼快回避!

她就是仗势欺人了,怎地?

谁叫咱底子厚呢!

李长生看看陷入自己的思路无可自拔的女娃娃,同时看到了整齐垂在耳边的娃娃头,红底小碎花绵面的棉袄、套在外头的小外套、以及脖子上毛茸茸的大套脖,哆哆嗦嗦的拥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的棉被,露在被面上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一看就出身良好,家庭和睦,美满幸福。

眼前看到的人突然变成一根刺,细小尖锐,突兀的扎进心里。

厌恶的扭过头,看向门外——靠门的窗子裂开一条缝,小风呼呼的钻进来,屋里变得更冷。

讨厌的冬天,讨厌的北方,讨厌的邻居!

加重了语气,重复:“滚蛋!”

上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他恶劣的语气视若无睹,顾自咦了一声,自言自语:“怪不得屋里干冷干冷的。”说着跳下床,向屋外跑去。

李长生心里松了一口气,转眼看见桌上的牛奶,正待喊她回来,却见她跑到门口开了一条小缝并不出去,扯着嗓子喊:“下林,秋下林,劫富济贫的秋下林,大侠,救命呀呀呀!”

隔壁的门咣当被踢开,下林倒提着擀面杖连鞋都没穿跑了出来,东张西望:“怎,怎,谁敢欺负我姐?”

上林哧哧的笑,笑了半天才朝弟弟挥手:“去,书柜上拿张我平时写字的大纸和胶水!”

等下林咣咣的又跑回屋,又喊:“穿鞋!”

厚厚的纸和胶水拿了来,上林指挥着弟弟糊窗上的裂缝。

秋下林时不时的跑神偷眼去瞧僵在屋里好像一块黑木桩的李长生,又不小心吃了他姐一个爆栗子,哎哟叫疼。

上林没好气:“叫什么,粘歪了都!”

退后两步,仔细瞧瞧,有点不满意,但也只能这样。反正也不能常用,等明天吧,明天找个人来换了玻璃,她想。

隔着玻璃看了看天气,指挥下林:“去,把屋里的被子抱出去晒一晒。”

看他颠颠的要回自己家,叹了口气:“屋里的!”努努嘴,示意自己身后。

下林恐惧的看看身后,摇头。

“个没出息的!”无奈,自己跑进屋里,三下五除二把被子拢成一团,看看僵在原地的怒目金刚,不客气的指挥:“你,把被子抱出去!”

怒目金刚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也没瞪回他的尊严。因为对方好整以暇的盘腿又坐下,低眉垂眼的说:

“我可怜的弟弟,天天被人吓着,每天晚饭都吃不好。”

没反应?

再接再厉:“前天我正吃饭,突然有人骂我家祖坟,吓得我连摔了三个碟子。你说我家祖坟招谁惹谁了,无辜挨骂。”

李长生低下头,看了看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地面,低低骂一声:“格老子的。”

虽不情愿,终究跟抱小鸡似的抱起了棉被,脸黑黑的:“放哪儿?”

上林嘻嘻一笑,喊:“秋大侠,帮你长生哥哥把被子晒上!”

眼看他出门,低低的说:“别以为我不懂四川话,你才格老子,格你全家!”

大院里在空闲的地方拉着晾条,专供大家晾衣服晒被子。李长生在秋下林的指挥下把被子晒上拉平,瞧了一眼噤若寒蝉的秋下林,很想告诉他我不打小孩儿,但还是习惯性的沉默了。

当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差点以为走错房间。

秋上林化身陀螺,一会儿弯腰一会爬高,一会儿摸扫帚一会儿找抹布,招呼了下林去家里拿趁手的清扫工具,继续当她的陀螺,对杵在屋中央的李长生视若无睹,好像他本就是生长在中央地带的一颗树,一根树桩,在不在都无所谓。

屋里东西物归原位,脏衣服堆成一团,锅碗瓢盆放到水槽里,桌子上抹的干净,柜门大开,一样样的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

这是我自个儿家吧?

我没走错房门?

秋下林拿回清扫用具,略呆了一呆,被他姐训练有素的神经发挥了作用,不由自主的拿起扫帚扫地,擦桌子抹板凳,都在家里干熟的家务活,力所能及范围之内。

她从来不想惯出一个不事生产的败家子,尽管很多家务活都被张红卫交代给了邻居白大娘,但上林觉得家务活对培养孩子的自主能力有效,且有助于锻炼他对家庭的认同感。

在两人的通力协助下,屋子很快有了初步的模样,再一次饶过木桩子,歪头打量了下沉重的方桌,她喊:

“哎,那谁,他李哥,过来搭把手,你瞅你放的这桌子,忒不是个地方!也不怕起夜磕了?”

李长生一边闷头搬桌子,一边纳闷,就算我起夜,就算我磕了,那磕的是我,疼的也是我,关你女娃娃啥子事?

还有,这是我家,你女娃娃凭啥子在我家为所欲为?

等他想明白,环顾窗明几净,从未如此整洁的家呈现在眼前,他突然想,好像我也不能骂她,更不能打她,我该把她怎么办呢?

想了想,走过去拎着秋上林的衣领,不顾她哎哎的叫,又一手拎着圆球似的秋下林,把两个人丢出门外:

“狗拿耗子!”

秋下林一恢复自由立马炸了锅,跳起来就骂:“你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打,我打,我打你家玻璃!”

打了半天,终究不敢说打他。

他跳起来就要回家拿弹弓,被上林一把抓住。她倒面色平静,不疾不徐的敲敲门,半天里面打来,不耐烦的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粗着嗓门问:“又做啥子?”

“我的碗。”上林眨巴着眼,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接过被粗鲁的塞到手里的碗,上林一脚挤在门框上,天真无邪的问:“下林,是不是打抱不平一定被忘恩负义?”

下林有点迷糊,但他尽管迷糊,却也晓得点头。他姐说的话一定有道理,就算没有道理,也有道理。

李长生真想一巴掌把她拍死在地上,就像拍死一只蚂蚁。

但是他不能,如果真的拍死她,他就真成了她嘴里忘恩负义的家伙。师傅教他武艺不是为了让他忘恩负义。

阖眼,说服自己努力忍耐,不过就是个女娃娃嘛。

“你究竟要做啥子?”

她笑嘻嘻:“牛奶都脏了。”

再阖眼,一百个耐心,问:“所以?”

“你浪费我家一碗牛奶,浪费是不对的,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冬日的太阳高高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确认晴天不打雷。就算雷劈,也不该劈他。

一千个忍耐的看着她。

“既然浪费了这碗,就不该浪费更多。下林,把剩下的牛奶端来。”眨巴眨巴眼看着李长生:

“他李哥,你不会再浪费吧?”

一万个忍耐。

李长生默默数着,阖眼:“李长生。”

老子叫李长生,不叫他李哥!

清脆的:“长生哥哥。”

十万个忍耐,他数着。

“李长生!”几近咬牙切齿。

秋上林抿嘴乐:“长生。”干脆利落,推开他进屋,熟门熟路的从床下拉出大纸箱,开始扒拉箱里的棉衣。

一百万个忍耐。

热呼呼的一碗牛奶下了肚,他突然觉得,今天早上的太阳很暖和。已经很久没这么暖和的太阳了。

牛奶为什么是热的?

秋上林说,这屋里真冷,我肯定要感冒,说不定还会冻死。

为了她不至于冻死,李长生不得不动手升火——从秋家搬了煤球过来。

她笑嘻嘻的扒拉挑拣他和姥爷的冬衣,不时展开一件衣服在他身上比量来比量去,又嫌弃的放回。一百万以后是多少?李长生不知道,但他觉得,他的忍耐被无限放大,再放大。拉长,又拉长。伸展,继续伸展。

这个奇怪的讨厌的小镇,令人恶心的大院,为什么住了一只赖皮狗,而院里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这只狗?

他觉的,一向黑白分明的世界,突然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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