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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巫继臣贪色迷花魁 左宇飞神功销烟土

自从参加了一次茂仲景的曲会,徐英若和玉胭脂再也不肯去了。茂仲景每次来叫,殷震贤也推脱太忙不肯去了。过了有三个月时间,忽然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找余怀英,余怀英听了两句就神色慌张起来,吩咐钱半臣和殷震贤说:“你们跟我一起到虹口去,巫继臣出事了!”

殷震贤和钱半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带了一些救急药品急急忙忙赶到虹口这边巫继臣的住所。只见巫继臣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双目直视,满口胡言乱语。一位叫约翰的英国人摇头说:“你们来了很好,这位先生是着了魔了!我们很遗憾没有药可救!”

殷震贤问:“你不要慌张,到底出了什么事?”

约翰说:“他没有去上班,我们感到出了问题,才过来找他!他吞食了过量的鸦片自杀,如今肠胃已经洗过了,但是还是不省人事!”

三人听了这话更加迷茫,巫继臣是个规矩本分的人,怎么好端端突然自杀?约翰身边一个中国助理解释说:“我听说是因为群玉坊的一个小姐,巫先生痴迷上了,几乎每天都去找那位小姐,也花了不少钱。如今钱基本上花光了,那小姐最终不肯嫁给他,反而移情别恋了。巫先生又生气又伤心,所以服毒自杀了!”

殷震贤心里一跳,脑子里一下子想到那晚茂仲景曲会上面巫继臣的着迷样子,猜想可能是因为泓四。他让巫继臣的两位同事暂时离开,自己来看巫继臣的病情。只见巫继臣好像患了癫疯病,一手抖抖索索,看人痴痴呆呆,面对余怀英等人也毫无反应,看来人已经不识了。余怀英看着叹了口气,闷闷地抽烟,良久才问了一句:“巫继臣这孩子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怎么会去那烟花污浊之地?是不是让茂仲景那小子给带坏了!”

殷震贤知道余怀英心里十分疼爱巫继臣,连忙说:“这件事情容我以后了解了再说。师傅不要着急,我看师兄还有救!”说着拉着巫继臣的手叫了几声,那巫继臣好似昏昏沉沉入了阴曹地府,眼睛愣愣的,一声不应。殷震贤说:“这样用药恐怕也不行,他胃里还有残余毒物,一定要呕吐出来。”伸出手使出闵氏绝学,对着巫继臣后脑部位忽然一击,听得巫继臣大喊一声“痛啊”,身体向前倾倒,“呜啦呜啦”吐出很多黄的绿的,脏兮兮的甚是恶心。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些,呜呜哇哇抱头痛哭起来。

这时茂仲景闻讯也赶过来,余怀英脾气躁,看见就忍不住骂他:“继臣这孩子我最清楚,从来不在外面惹事生非的。这段日子就和你走近了些,怎么就沾染上花花草草,变成这个样子。还好发现及时被救过来,如果出了事,我怎么给他家人交代?你都在外面做些甚么?你自己不学好就是了,怎么把你师弟们都带坏?”

茂仲景苦笑说:“师傅这话说得重了!我只不过是药房开业高兴就召集了一个曲会,请了一些上海的交际花和明星。巫师弟是本分老实人,没见过这场面,所以才肯死心塌地爱这些人。人家泓四小姐裙下多少富豪一掷千金?一天下来收的钱财都够你半辈子花费了,巫师弟岂不是太书生气了!”

钱半臣说:“师傅,还好师弟没事,您就不要操心。您在这里也不方便,不如我们就回去了。有殷师弟和茂师弟一起照顾,很快就好了!”说完给殷震贤等使眼色,带着余怀英离开了。

茂仲景对巫继臣说:“师弟呀,你是太糊涂了,怎么和那泓四小姐搅在一起,花光了全部家当,发了花痴要去娶她。那泓四小姐是什么人?人家是专一做人情生意的,怎么会跟着你过平民日子?可不是糊涂到底了!”

巫继臣低头不言,擦擦眼泪说:“她说我是真正的有情人,对她是真心的,所以肯和我好,如今钱用得差不多光了,她整个人立刻就变了脸,移情别恋和其他人好起来了!”

茂仲景说:“这个泓四是上海滩顶尖的花魁,多少男人被她玩得丧魂落魄,你还不知道她的手段?巫师弟你真是年少无知,怎么会贪恋上这样的女子?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她每天都在和人说海誓山盟,每天都和人玩浓情蜜意,怎么会有一个字的真话?”

巫继臣懊恼说:“你这样说,我还是不相信。两个人已经到了如胶似膝的地步,怎么会说变脸就变脸的?我现在被她害得这么惨,实在不甘心!”

茂仲景笑着说:“你看你说傻话了不是?‘群玉坊’里的倌人们,哪一位不是和客人如胶似膝的?又哪一位能够长久的?依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巫师弟彻底明白过来,还需要对泓四彻底死了心才对。这样,我做东,我们一起去‘群玉坊’里会会泓四,把这件事了结了。不然的话,师弟你执迷不悟将来还会吃亏。”

殷震贤说:“既然师兄肯出面解决,自然是最好的。我看巫继臣那种痴情,一时半时还真走不出来。”茂仲景和上海各界都熟,很快和“群玉坊”老板联系,说是过几天晚上要请客,请泓四小姐出面作陪,那边连连答应。过了几天,看巫继臣病情恢复许多了,茂仲景就带上殷震贤、巫继臣,晚上一起到“群玉坊”来。

一进门,就有几个帮闲的一重重高呼“客来了”,莺莺燕燕走出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人人流光溢彩,服饰华贵;个个乌云高耸,如花似玉。那些女人恭恭敬敬迎三个人进来,在大厅里面坐下,就有人端着银碟盘装的茶果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有花旗橘子,天竺雪梨,牛奶葡萄,还有一些黑白瓜子,都是一些时兴的干点水果。几个稚气未脱的小倌人围着他们坐下,拿了干果给他们吃。再看群玉坊里面的装饰,金碧辉煌,雕龙画柱,如同王府宫殿一般流着富贵气。茂仲景见状笑道:“小师弟,你知道我们男人追求女人向来千难万难,受过多少曲折磨难。偏偏在这里,男人最威风,女人最逢迎,所以世间男子没有不爱这个地方的。爱只管爱,来也只管来,却不要动真心。”殷震贤正色说:“师兄,你没看继臣兄被害成这样,险些丢了性命。向来这花柳世界都是误人子弟的。你不闻‘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你还这样诱导,回头师傅一定要训斥!”

茂仲景听言哈哈大笑说:“小师弟,你倒是正人君子。我也只是打个场面,从来不在这里鬼混的。”这时一阵香风荡漾,泓四小姐咯咯笑着春风满面走了出来,不慌不忙给茂仲景打了招呼,又见了殷震贤说:“殷公子怎么肯大驾光临?让我们‘群玉坊’蓬荜生辉了!”巫继臣又悲又气,低头不言。泓四似乎毫不介意,轻轻柔柔对巫继臣说:“小兄弟,我才刚听说你有了事,心疼得不得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呢?可不是小兄弟傻气吗?”说着吩咐丫头收拾房间,将三个人引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殷震贤以为泓四房间也如一般贵家小姐一样的闺房,到了房间一看,出乎意料地大,有沙发茶几,也有桌子椅子。装潢富贵豪华,绝非一般人家可比。茂仲景解释说:“如今富贵人家和商户们谈论事物,也多在此地,所以这里的房间很多时候都像会议厅。泓四与众不同,最有体面,她这里自非一般人能比的。”

泓四吩咐丫环沏上好的茶来,不多时龙井茶香四溢,泓四这才轻轻握着杯子,为三人亲自端茶。殷震贤这才敢稍稍细看泓四:只见泓四穿着洒金湖色点子的洋纱内心,襟袖周围镶着荷兰花边;道襟上一朵艳丽的牡丹花。外面是大红丝绸号衣,遍盯水钻,银光耀眼。还有一个草霜质料的裘皮大衣被她顺手斜放在身后。就这一身打扮,上海滩能和她相当的富贵人家已经不多。泓四穿的是上海滩最时兴的西式上装,半臂窄袖,露出一段雪白的冰肌。左手一个全翠的镯子,宛似一汪绿水,通透无暇。两个胳膊上各有一个八两轻重的金钏臂,盘旋有五六圈,金光闪闪。凤尾卷发,鬓边一缕乌发斜坠,半遮着一侧脸庞,更显得眉眼深秀。浑身扑簌簌一股很浓的香味儿,不知用了什么上等的香料香水,整个屋子都是香的。泓四发现殷震贤在看她,冲他点头微笑。

茂仲景开口道:“我这师兄为你也是付出真情,劝也劝不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泓四小姐肯赏个面子,我们不胜感激。”

泓四笑道:“哎呦,怎么这么客气,茂公子也算是我们的朋友,听说您那药房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呢!今后有客人,可要往我这里带哟!你看我这地方,谈生意说事什么不行的?”转而看看巫继臣,好言劝道:“小兄弟,这件事可是你执拗了!我们可是开门做生意的,谁来了都是高接远送!有的客人花了几百两银子连个笑脸也捞不到,这种事情也比比皆是的,哪有太认真的?咱们书寓的规矩:‘一个客人不做一个倌人,一个倌人也不做一个客人。’大家和和气气,随心随意。泓四不好了,还有‘群玉坊’那么多姐姐妹妹,总有可心的?何必跟我一个人生气呢是不是?小兄弟愿意再来,我们还是欢迎,只是不要太固执了!今天呢,就在我这里设宴,酒席饭菜我也请了,算是给小兄弟赔罪。”说着吩咐仆人道:“去叫一些‘八仙桥’的卤鸭,再去‘梁园’要一些红枣木瓜蜜饯,要拿最好的,给我小兄弟消愁解闷,快点去!姐给赏钱!

仆人答应过去,这时候就听得门外喧哗声,有人一重重高喊着“赵四爷来了”,那泓四小姐斜倚着楼看了一看,盈盈含笑说:“我的客人到了,诸位稍等我这就过来。”一面轻抹云鬟,春风摇摆,笑语盈盈喊着“赵四爷,稀客呀!”,扭着腰肢下楼去了。

殷震贤说:“继臣兄,亏你也是读书人,怎么会欢喜这样的女子?美是美的了,就她一身妆扮,不知道要花费多少金钱?口里甜甜蜜蜜,也都是应酬的场面话,你竟然想娶回家去!岂不荒诞?从今以后,你要彻彻底底死了这条心。”

茂仲景也说:“你比她年轻,她眼里你只是一个小孩子,哄你一点钱罢了!若论人情世故,你和她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怎么会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

巫继臣埋头说:“我什么不知道?可是我见了她,就觉得世间的万般女子都如粪土,不能及她一分两分。我根本就离不开她。”

茂仲景说:“你若真离不开她,不过以后多来几次,至于真心要迎娶,莫说她不肯,就是你父母那边也交不了差。”

提到父母,巫继臣低头无言,喝了很多闷酒。泓四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过来,外面叫过来的酒菜倒纷纷上来了。茂仲景看看满桌饭菜冷笑说:“你看看泓四的招式!用这些酒菜打发我们,人却跑得没影儿了。你的命在她心里也就这一点点分量,连个米粒都不到。好了,好了,我们先吃个肚子饱,然后这笔账一笔勾销。来吃吧。”说着自己先挑个‘白汁排翅’放在嘴里,啧啧称赞:“好味道,名不虚传!来吃。”

当下三人都多喝了些酒,吃得醉醺醺的。看看这里处处都是莺歌燕舞,后门欢笑送客,前门欢乐迎宾,全然一幅花团锦簇、笙歌太平的繁华安乐。茂仲景见此情景心花怒放,按捺不住要风流一场,又怕殷震贤知道自己寻花问柳再给徐英若知道了,所以假装规规矩矩说着“你送巫师弟回去吧”,“我留下买单,我买单”。殷震贤就扶着巫继臣回去,外面叫了车,一直把巫继臣送到住处。看他喝得多,“呜啦呜啦”又吐了一阵儿,接着又是一阵儿哭骂。殷震贤只好温些水,给他喝点解酒的药,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才将他身体上呕吐的东西全部洗掉。看看此时天色将明,这才慢慢出来准备回去。

谁想命该殷震贤出事,从虹口出来刚刚走到大马路上,只见对面驶过来一辆两匹马驾辕的大马车。殷震贤往旁边让了一让,那马车行了几步倒停了下来,却是泓四的马车。那泓四正好在外面送客人赶夜班车回来,准备返回“群玉坊”,却一眼看见了殷震贤。泓四已经见过殷震贤两次,爱他风雅俊秀,心内甚是喜欢,就叫殷震贤说:“殷公子!你怎么一人在这里,正好乘我的车,我来送你回家。”

殷震贤见她言谈亲和,态度诚切,也就上了车。那泓四见了殷震贤,触动了心事,忽然就掉下眼泪说起巫继臣事来。泓四幽幽咽咽说道:“你这位师兄啊,可真是个死心眼。自从那日曲会见了面,就不断来书寓里找我,一会儿说是李娃传里的李生,一会儿自比占了花魁的卖油郎,一心要娶我成家。你说我们风月场上的人,做的只是生意。面前应付了,谁还是当真的?谁想他却是个痴人,反说我背情背盟,竟然自己寻了死。你说我冤不冤枉?”

殷震贤性子温存,尤其对女人十分体贴。听了泓四这番话倒也觉得在理。所谓“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一别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风月场原本做的就是人情生意,认钱不认人的。巫继臣显然没有看破。见殷震贤不言语,泓四竟然委屈起来,哭诉道:“人人皆知我是上海滩有名的花魁,但是爱的人多,嫉恨的人也多。多少人恨不得能把我生吃了,剁碎了,盼我早早晚晚出点事才高兴呢。如今正好出这个事情,那些人不把我骂成是扫帚星,不祥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还好你那师兄没有死掉,倘若真的死掉了,明天的报纸还不知道怎么写呢!花国大霉头、祸水妖女,我想起来都可怕得很!还好你们今天来开导他,劝他丢了这念想。论起来我还真得谢谢你呢!”

泓四小姐说到这里,转嗔为喜,罗袖轻扬,胳膊就搭在了殷震贤的肩膀上。殷震贤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过女人,尤其是泓四这样妖娆的女人。此时斜着眼睛一瞧,但见肌肤如雪,红粉生香,眼角一抹微云,唇边一颗滴溜溜的樱桃,真是人间绝色,妩媚动人,看得殷震贤心里怦怦直跳。殷震贤如同着了魔一般,眼睛痴痴的,但觉得香风缭绕,神魂颠倒,恍惚想到曾经做过的梦来,梦里和桃花林里的仙子云云雨雨做得那般好事,如今那仙子的脸已然就是泓四的模样了,只觉得惶惶然、浑浑然,只望了泓四的脸呆呆地发笑。此时天已放明,泓四的马车正好驶过繁华街道,那马车本来就经过特殊装饰,华盖银装,鲜艳耀目。里面坐着一个妖媚无比的美人,一个年轻英俊的书生,刚好被一个早起捕捉新闻的记者拍到。如此好事,那记者眼疾手快,左旋右张,很快抢拍出几张大大的艳照来。殷震贤还浑然不觉。迷迷糊糊回到住处,胡乱睡了一觉,这才洗把脸往中医学校来。

谁想关于泓四的消息,向来在上海滩最为热衷的。第二天,上海滩大报小报都把泓四和殷震贤的艳照当作重大新闻,添枝加叶,浓墨重彩渲染一番。什么“花国大总统夜会殷氏才俊”了,什么“红袖添香魂迷少年英雄”了,等殷震贤看到报纸,此事沸沸扬扬已然传遍上海滩。殷震贤看到自己一脸色相和泓四勾肩搭背的照片,吓了一大跳,顿时魂飞魄散,后悔不迭。

余怀英也有看报纸的习惯,这天却没有见到报纸,问钱半臣,钱半臣支支吾吾,只好将报纸拿了出来。余怀英一眼看见了殷震贤的大幅照片,当时气了个半死,不迭声地骂茂仲景。钱半臣劝慰说:“这件事情和茂师弟也没有多大关系。”

余怀英说:“茂仲景背地里做的那些好事,多少人暗地里告诉我,我还不知道?震贤和继臣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现在继臣差点要了命,震贤又出这样的丑闻,还不都是茂仲景带坏的?这岂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钱半臣陪着笑脸说:“先生这话也说得偏了。总归是茂师弟自己没有惹出事,我那两个小师弟自己不争气罢了!”

余怀英深有感触说:“向来这为人做事,就如同药草,像丁公藤、天南星、九里香、牵牛子,自身是含毒的,加一些毒品在上面,不过更毒一些;而有些药草清白无瑕,只要染一点毒品在上面,立刻就乱了性了。震贤、继臣都是聪明谨慎之人,尤其是继臣老实本分,规规矩矩,什么时候惹出过麻烦?自打这茂仲景开了一个药房,带着两个人出去交际一回,两个人都变了样。不是他带坏的,还有哪个?你马上派人去把殷震贤给我找回来。”

殷震贤正在外面躲着惴惴不安,忽然碰到茂仲景来找自己。茂仲景拍手笑道:“想不到小师弟这么有手段,泓四那是上海滩头顶花魁,也被小师弟迷得神魂颠倒。我看那照片,泓四对你是动真情的了!”

殷震贤苦笑说:“这都是没边没影的事情!偏偏在路上遇到她!”

茂仲景笑道:“殷师弟风流才俊,泓四喜欢也就喜欢了!何必遮遮掩掩?不过我可是规规矩矩的,买了单就自己回去了!那些烟花女人,说到底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一个小学徒过来了,殷震贤就知道是余怀英找他。茂仲景笑道:“师傅这时在气头上,我要是去了会被他骂死!我还是躲躲吧。”说完一溜烟跑了。殷震贤自己跟着小学徒去见余怀英。殷震贤看到余怀英就跪倒下来,眼中含泪说:“这件事情实在是个误会,弟子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在路上偶然遇到就被说成这样!”

余怀英素来疼爱殷震贤,视如己出。看到他这样,心也软了。嘴里还训斥道:“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明德、慎独、守礼!你只要做到这一点,就不会惹祸上身。以后自己要小心,以免惹上这样的事情。”

殷震贤答应说:“都怪我没有避嫌,辜负先生教诲,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余怀英怔了半天,轻轻叹口气说:“你是精明人,我向来看重你的,也拿你当作亲弟子。既然已经知错,我就宽恕你一回。以后断断不可有这样的事情。”

殷震贤连连答应。钱半臣说:“小师弟是性情中人,做事有些随性随意。你一生才过高,名太显,自然会招嫉生恨。常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以后可要小心谨慎行事,不要惹出祸端。”殷震贤自觉理亏,说道:“感谢大师兄指教。”

殷震贤沮丧至极,心想:这件事情弄得好没有脸面,想来整个街谈巷议都在说自己,想必家中母亲也都会知道了,没来由怎么碰到这样的晦气!看来盛名也有盛名之累!怪不得人说“名缰利锁如重枷,铜臭堆中逝韶华”,倘若自己没名头,万事也就了了。如今有了这虚名,反而给自己带来这许多烦恼。殷震贤无颜呆在中医学校,灰溜溜跑到僻街小巷,背着人喝酒买醉躲避流言蜚语。饶是这样,那背街小巷的茶馆地摊里面时而也会有花样报纸冒出来,弄得殷震贤如坐针毡,更加狼狈。

那边徐英若和玉胭脂也看到了报纸。徐英若诧异说:“贤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呢?想必是其中有什么误会。”然而看报纸上面大幅照片清清楚楚,殷震贤面上笑容媚态明明白白。恨得徐英若指着殷震贤的照片咬咬牙,拿着报纸去找殷震贤,可是连着寻了几天,根本看不见人影。

自打出了这丑闻,殷震贤每天躲在偏僻之处,羞愧无比,深刻反省道:“怪不得母亲和先生都教导我,为人一定要重视自己的声誉,如果声誉受到损害,那么这个人无论做任何事都会抬不起头。虽说自己和泓四小姐的事本是子虚乌有,但是不幸成了丑闻。以后看病的人看我,也一定怀疑我的医术了。为人在世,看来还真需要谨言慎行,这样的错误万万不可再犯。”

殷震贤不敢在街面里出现,怕人指指点点,于是天天在郊外一个偏僻少人的酒馆里面喝酒。这天天色半昏黄,才灌了一肚子黄酒,晃晃悠悠回去。此时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照耀。忽然看见一个车夫慌慌张张在前面跑,几个彪形大汉前追后堵,很快将车子围在中央。

那车夫吓得浑身哆嗦,说:“我是车夫,身上没有钱,好汉饶命。”

那劫路的彪形大汉说:“这里没你的事,滚得远远的!”那车夫舍不得自己的车,躲在一边看着。

彪形大汉去掀车上的帘子,说“我们要钱不要命,小姐,把身上的钱、首饰、包给我们,不要让弟兄们动手。”

里面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的声音:“不要胡来,我给你们就是!”

殷震贤看到是劫路的,憋了几日的郁闷正好发泄,想到:小爷真是闷得慌,正好给你们几个寻个霉头!一个翻身挪步跳到车的前面,笑道:“钱我有的是!各位有本事来拿吧。”

其中一个吼道:“不要命了!不要挡了我们的财路!”

殷震贤手一挥,“小爷的命怕你们还要不了!”

说话间,几个人一起扑过来。殷震贤一试身手,就知道这些只是些武功粗笨的人,不过仗着几分气力。三拳两脚打得那些人哭爹喊娘。殷震贤骂道:“你们这几个蟊贼!竟然做出这等作奸犯科的事。遇到小爷算你们的晦气!”

那几个人一起跪下磕头,说:“小爷饶命!我们几个都是押镖的,最近镖银被抢了,弟兄们走投无路,才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小爷饶命,以后不敢行凶了!”

殷震贤骂声“滚”,那些人仓惶跑了。车夫拉着车子要走。那位车上的客人低声哀求道:“这位英雄,既然承蒙相救,不如救人救到底,送我们回家吧。”

殷震贤想此时半夜,路上不知会不会再有危险。答应道:“好,”就一路追随车子。走在半路,殷震贤疑惑道:“小姐是年轻女子,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路上?”

那女子叹息道:“本来约好是明天回来的,不过我心急就提前坐了飞机。谁知家中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我心里着急要回来,就自己叫了车。千幸万幸遇到了公子……”

车夫将车子停在一个白色栅栏门前面,说:“小姐,是不是这里?”

那女子应了一声,走上去按了门铃。里面有人出来看了一下,惊叫着过来开门。女子回头含笑问了一声:“英雄请留个名字。”

殷震贤本来已打算回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娇滴滴的声音讨问自己名姓,神差鬼使一下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

第二天,殷震贤听得小贤在树枝上咕咕叫,知道有信件来,连忙取来看,果然是舅舅写的,说左侍卫已回昆山,过两天来拜访,心里十分高兴。想想自己那点丑事已经过去几天了,中医学校总还要去,于是厚着脸皮走出门来。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正是昨晚那些劫路的人。为首的那个胖子看见殷震贤,扑通一声跪下来哀求道:“小少爷!小人叫陈三儿,我们几个都是外面镖局的人,如今丢了镖银活不下去,看您武功高强,想跟着您讨碗饭吃,您就收下我们吧。”

另几个也跪下来说:“我们因为武功不济,被人百般欺负,爷给我们做个主,也好重新做起生意来。”

殷震贤说:“我是一个医生,不做你们的生意。但是你们再做害人的事情,我也决不宽恕。”看那些人满脸困倦疲惫,个个衣衫褴褛,心中悲悯。身上摸摸,也只有十几个银元,取出来给那陈三说:“你们先用着,实在没有钱再来讨,但是不要做害人的勾当。”那几个人感恩戴德,拿了银元高高兴兴走了。

殷震贤到了中医学院的门诊前面,看见一个女子在门口站着,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徐英若。殷震贤含着笑说:“妹妹起得大早?”徐英若又急又怒说:“贤哥哥,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好担心!”殷震贤低眉下眼说:“我大男人你担心什么?我说过这件事情完全是个误会,不要没完没了行不行?”

徐英若说:“你什么时候说过?自从报纸上说了这事,我从来还没有找到你呢!躲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呢?你知道吗?玉姐姐好伤心的。她嘴里不说,我可看得明白。”

殷震贤说:“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说着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徐英若笑着说:“这样就好。他做事这样悄无声息的,却做得如此漂亮。”

殷震贤满心欢喜,盼着左宇飞早点过来见面,等了几天,却一直未见。这天开堂坐诊,前后诊治了有七八个病人,忽然眼前一明,暗香扑鼻,姗姗走进来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那女子进门来先解下长袍让仆人拿着,自己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只见她穿着一身淡蓝缠枝莲花旗袍,罩着一层白纱外套。眉宇弯弯,一双凤眼,精致灵秀,柔媚多情,对着自己微微含笑。殷震贤见了心里怦然一动。那女子落落大方来到殷震贤面前坐下,说:“怎么?一点也不记得我?”

殷震贤一愣,仔细看看,这女子乌发如锻如瀑,眉目含情温柔,耳边一颗白色坠珠,莹白标致;袖弯一轮绿玉翡翠,明洁动人。殷震贤看看摇头说:“小姐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女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的好记性!前几日晚上的事情难道就忘了?”

原来来者竟是前几日那夜被救的女子。因为天色昏暗,并不曾见着女子的面容。女子显然对殷震贤很有好感,她随口问了一些医学上的东西,殷震贤对答如流;然后就坐在诊所一边看殷震贤诊治病人。见殷震贤断病开方沉稳老练,心中更加喜爱,说:“我叫郑一茹,在德国留学学医刚回来。如今看你这般功夫,是有真功底的,想必也是医学世家。”

殷震贤点点头说:“从小学医,也是真的。”

郑一茹说:“我左右看身边同学,有学医而不通医的,有学医而不好医的,也有学医不以救人反而来害人的,各样都有,唯独没有真正学医而用医的,先生倒是个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殷震贤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先生”,觉得骨肉有点酥麻,心中怦怦直跳。殷震贤想:徐英若、玉胭脂都是绝世美女,自己在她们面前都能从容自若,毫无羞怯紧张之感,不知道为何在这位郑小姐面前感觉紧张,又拘谨得很,连说笑都有许多顾忌。他感觉这郑一茹是有魔法的,仿佛手里握着一支看不见的丝线,问他什么他答什么,叫他做什么他做什么。郑一茹坐了些时候笑着说“我不耽误你了,改日再来找你,”翩翩告辞而去。

殷震贤送到门口,回来坐下时,脸还感觉有些发热,暗自笑道:“想不到竟然这般没有出息。”说完又想那小姐,穿着那般华丽高贵,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女孩。自己和这女子,骤然邂逅却有缘重逢,也许会有一段因缘故事,有些惶惶然,又有些期期然。

谁想那女子竟然一去好几天不曾来。大约有一周多时间,左宇飞到上海来,殷震贤和他一起去西边扬州人开设的“雅居坊”进餐。席间无人时,问起报纸上陆渐鸿被杀之事,以及报纸上所发评论,问是否左宇飞所为?左宇飞一笑置之说:“‘江河不洗古今恨,天地能知忠义心。’陆渐鸿恶事做尽,天下义士人人得以诛之,死于非命只是迟早的事情,殷公子大可一笑了之,区区小事何足挂怀?”

殷震贤听了此话心里感怀良久,暗地赞道:“左师叔,神人也!立此不世之功,言谈举止上竟无一字表白,其行径高标,远在我等之上。”因此并没有话说。左宇飞说:“我今天来,暗中在你那医院外面察看了一下,注意到有几个壮汉,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什么来历?”

殷震贤笑着说:“这是几个镖局的人,失了镖银没法回去,就去打劫行人,被我发现教训了一顿。如今反说我行侠仗义,功夫高强,非要跟着我干。我不睬他们,他们就经常在门外候着。”

“原来如此,”左宇飞笑道,“如今世道太乱,镖局的生意确实难做。如果他们有些功夫,可以让他们到我们镖局去做事。”

殷震贤说:“这几个人行为不端,我看算了吧。我昨天在街上见到一个震东镖局押镖经过,看那势头非同寻常,走在大街上也是吆三喝六,横冲直撞的。奇怪的是:就是军方也给足他们面子,在关卡那里简直畅通无阻!”

左宇飞冷笑一声,说:“你也注意到了?我这次南下回来,一直跟着震东镖局,也查到了他们的内幕。”

殷震贤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会忽然关心起镖局来?”

左宇飞说:“你忘了我是世代镖局世家,懂得其中的规矩门道。从来走镖的人四方都要打点好,可是这个震东镖局很不一样,一路畅通无阻,有些地段还有军方护送。我感觉甚是蹊跷,暗中跟踪查访,结果发现这镖局名义上是押镖,实质是在贩运鸦片。镖局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殷震贤说:“当今政府明令禁止鸦片贩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左宇飞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政府表面禁止,可现在军阀割据,地盘要抢,枪支要买,军队要养活,这么多钱从哪里来?各路军阀明里是争地盘,暗地里都是争鸦片生意。全国几个省都是遍植罂粟花,四川的川土,暹罗的云土,顺着长江滚滚而来,这些都是上等烟土,供奉的都是达官富贵之家;热河那边有热河土,品质差些,中等人家来用;还有更次些的,几乎就是渣滓碎末,加工成红丸,那些贫苦无钱的人食用。品质越次,毒性越大,可怜这些穷苦人一旦染上烟瘾,饭可以不吃,毒却一定要吸,倾家荡产、卖光东西也在所不惜。吃了红丸浑身中毒发热,连寒冬也不怕的。烟瘾过去,北风稍稍一起,一早上能死几十个,个个骨瘦如柴,僵若木鸡,好不凄惨!现在整个国家几乎都毁在鸦片手里!”

殷震贤听了这番话,竟然愣了半晌,匪夷所思。叹道:“怪不得有人称我们东亚病夫,原来都是这些鸦片所害。从前英国人贩卖鸦片到中国,林则徐广州禁烟,这还是陈年旧事。想不到百年以后鸦片的祸害还在延续。难道政府就不管吗?”

“唉!”左宇飞叹道:“现在一切的政权,督军、总司令,还有大大小小的省主席,政务收入很少,暗中都靠鸦片收入,怎么肯严厉禁止?都是明里禁止,暗中放纵。更有甚� ��,结交各处鸦片贩子,专门以祸害国民为牟利工具,实在令人气愤!”

“难道各地都是这样吗?”殷震贤问。

“据我所打探,各地都是如此。现在明令禁烟并且举措严厉的,也只有北边的徐树铮次长。徐树铮次长大仁大义,始终以民族安危为己任,这也是我深慕徐次长的原因。”

“你下一步怎么打算?”殷震贤问。

“我不会看着这些鸦片继续祸害国民。我会暗中盘查,看看他们把鸦片藏在哪里了。”左宇飞沉静若定地说。

殷震贤说:“到时候我来帮你一把。“

左宇飞摇头,微微笑道:“我一个人足够了。英姑娘、玉姑娘还好吗?”

殷震贤说:“她们都很牵挂你,也很敬慕你,把你当做大英雄!”

左宇飞微微低头含笑道:“你过奖了。”

殷震贤知道左宇飞做事独我往来行踪不定,也没有多问。不想他又是一去无踪影。这日殷震贤正在想左宇飞,门口忽然出现一位妙龄女子,殷震贤眼睛正好往门外望,一眼望见了,笑笑,正是郑一茹。

“已经好久不见了。”殷震贤说。

郑一茹嫣然一笑说:“唉,刚刚回到家,各方面的亲戚朋友都要见面,弄得我脱身乏术,好容易才应酬一遍出来。”

殷震贤说:“尊小姐想必在上海圈子里朋友很多的。”

郑一茹娇娇一笑说:“朋友是有些的,难道殷先生很介意吗?”

殷震贤也笑笑,见郑一茹穿了一身白底细碎蓝花的旗袍,外面一领白色的毛衫,加上几枚亮晶晶的珠饰,说不出的清丽妩媚。两个人反而笑笑没有话说。郑一茹莞尔一笑说:“我挺佩服你的,年纪还轻就坐堂问诊,什么样的病患你都看得透。”

殷震贤接口道:“你也很好啊,在国外学西医,想必有很高的成就了。”

郑一茹说:“我不过学习一些医理,用于实践还差好远,还要向你学习一些。”

殷震贤说:“像你这样的身份,将来也是做全职太太的,学这些好像也没有用。”

郑一茹脸一红,羞嗔道:“照你这样说,人生还有什么趣味?我也算留过学的新女性,怎么会那样去安排自己的命运?殷公子可是小瞧我了!”

殷震贤一时无话,笑着说:“我怎么敢呢。”郑一茹说:“诺,我要罚你了!你今天无论如何要请我吃一顿饭,地点你来选好了!”

殷震贤答应说:“小姐罚我,我自然认罚。既然你是留洋回来的,我就请你到租界那边的绿云咖啡馆喝咖啡好了!”

郑一茹听了果然正中下怀,说:“我外面有车,我们一起坐车去好了!”

郑一茹自从初遇殷震贤,就对他暗暗称奇。后来见了几面,见他貌似潘安,言谈温柔,一片芳心就悄然萌动,时不时来找殷震贤。殷震贤见她天然一段富贵之气,言谈不俗,做事也有主见,也愿意和她谈心。两人一来二去就有了卿卿我我之情,嘴里却都不说破。

两人坐车到了绿云咖啡馆,刚刚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忽然听见一阵喧哗嬉笑的声音,一个水蛇腰的妖艳女人挽着一个富家公子走进来,两人边走边说笑,弄得整个咖啡馆里面的眼光都被吸引过去。殷震贤瞅了一眼,不禁一阵心慌意乱:那女人正是泓四小姐。

郑一茹闻声也看了一眼,不屑地说:“真搞不懂,这些男人也像是有出身有教养的男人,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

殷震贤如同当众被人打了脸,遮掩说:“管这些做什么,权当没看见罢了。”

幸好泓四只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郑一茹轻蔑地看她走过去,感慨说:“男人真是一种没有进化好的动物。这样烟花丛里的女人,品节是一点也没有的。纵然长得美貌天仙,也不过一副臭皮囊罢了。竟然有这么多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你说这些男人到底都是怎么想的?”

殷震贤尴尬得一时抬不起头。郑一茹毫不察觉,撒娇地轻声说:“我知道殷公子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是了,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的。”

殷震贤轻轻笑笑道:“我真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冰清玉洁的女子,一点污渍也容不了的。我要是有这样的行为,都会觉得愧对你了!”

郑一茹听了这话,方才转嗔为喜。殷震贤心里却像被埋了一块红肿又痒的痧子,难受异常。他不知道有一天郑一茹知道了那个消息会怎么想,他盼望那段不光彩的一页像旧报纸一样早点翻过去,早点尘封在看不见的阴霾之中。

殷震贤回到住处,正巧有个客人来请出诊,务必请殷先生本人去看诊。殷震贤问了姓氏,回说是姓李。按照规矩,医生问诊从来只问人家的姓氏,不问姓名。殷震贤也不好再问,看那人恳求真切,就带着一个小学徒,拿上诊病的用具跟着那人出诊。车子走了许多路,才在东市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停了下来,原来是一个独立的大花园。车夫送到门口,一位年轻丫头出来带领进了一所很大的宅院,上了二楼,病人就躺在二楼一间房子里。殷震贤抬眼看了一眼病人,不禁吓了一跳:竟然是泓四小姐。

殷震贤说道:“病家姓李,怎么会是你?上次害得我好苦!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来了。”

泓四咯咯笑道:“我这个地方很保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你只管放心吧。你这个小哥也是的,上海滩的年轻公子都盼着和我有点绯闻出来,这又有什么呢?看你慌成这样!”

泓四年龄比殷震贤要大些,此时一抹黑发斜坠到胸前,头上缠着一个三寸宽的蓝色丝带,上面缀着一朵蓝色的蔷薇。身上却穿着薄纱的抹胸,斜斜地歪在床上,面色有些发黄。殷震贤问她病况,她伸了手让殷震贤给自己诊脉,说:“这一段身体总觉得不舒服,你给看看是怎么了?”

殷震贤目不斜视诊了脉,说道:“是不是心气不定,乏力倦怠,吃不下去饭?”

泓四点点头。

殷震贤又问:“月水淋漓不止吗?晚上常做恶梦?”

泓四惊异,叹道:“小兄弟果然医术不凡,正是这样的毛病。我不知怎么了,这段日子恶梦连连,晚上惊怖异常,不知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不成?”

殷震贤说:“血气不足罢了。我有远志、石菖蒲、乳香、酸枣仁和没药配置的‘经济丹’,加上‘附子四物汤’,饮用几日也就好了。”说罢开了方子。因为害怕惹出麻烦,连忙要告辞出来。泓四笑道:“我有一个人要打听,你在上海滩混,认识的人多,不知你可认识?”

殷震贤一本正经说:“烦请你说出名字,我才知道。”

泓四也一本正经说:“有个书生的叫柳下惠,不知你可否认识?”说完咯咯笑起来。

殷震贤听到“柳下惠”三个字,才知道泓四耍笑他。泓四看殷震贤诊脉如临大兵,目不斜视,问起病情也中规中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平日里花花公子见得多了,个个俗不可耐,泓四从来不放心上的。只是觉得殷震贤清奇过人,见其眸子清澈,眼角藏秀,对自己没有一些些非分之想,心里反而十分爱慕。泓四笑道:“看你这小兄弟这般胆怯,我哪里能够吃了你?就这样慌不迭地要走!”

殷震贤正色说:“瓜田李下,我总要避些嫌疑。上次好端端的弄出那些绯闻来。今天是瞧病,明天传出去,又惹一身胭脂香粉,弄得我满嘴说不清楚。”

泓四睁着眼睛听了这话,竟然愣了一刻,眼泪汪汪地直淌下来,说:“我就这么污浊卑贱,惹得你避犹不及吗?早知道我在你眼里是如此模样,我纵然生病死了也不敢再劳烦你。你既然这样害怕玷污了你的声名,就赶快离开去吧。”

殷震贤自觉失言,看泓四确实在病中,反而无话可说。泓四又叹了口气说:“小兄弟,我虽然为你不齿,可我这双眼睛看人,一眼看到心里的。我身边有无数王孙公子,愿意为我花钱买笑一掷千金的随处都有,可我从来没有一份真心。而独独对你是真心的。我知道你是好人,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对我没有一点邪念的。所以才特地找你来看病。你如果不愿意,那也就随你了!我以后再不敢劳你的大驾。”说完又轻轻地抹泪。

殷震贤心一下子软了,心想这泓四小姐何尝不是恁般聪颖绝顶,恁般花容月貌,倘若有个郑小姐那样的出身,也不至于去做上海滩的‘花国大总统’。绝代资质却委身于污秽泥土,怎么说也是一个可怜可惜之人。这样想着,形容都温和起来,赔了一个不是说:“泓四小姐多心了。我只是为上次的事情避人耳目,怎么敢轻看你呢?小姐不必伤心,但凡吃了药有好的,下次还找我开药就是。若是不好,也可以传话给我,我再换方子来治就是。”

泓四听这话,方才转悲为喜,从自己枕头下面取出一块粉色的丝绸手帕来,上面绣着几簇凤尾绕着几朵绚丽的牡丹,看上去是花功夫绣制的。泓四将手帕扯开,上面留白处用金黄丝线绣着一个大大的“殷”字。泓四笑着说:“我知道诊金对你是无所谓的。这方手帕是用上好的丝绸做的,图案也是我亲手所绣,因为打点要送你,所以上面绣了一个‘殷’字。这是我一点鄙薄的心意,要不要随你。”泓四说完用力把手帕往这边一甩,那手帕就被甩了过来。殷震贤只得接了,恭恭敬敬告辞回来。看那手帕实在刺绣得精致,用料也是上好的,想来泓四也很用了一番心意。殷震贤不知道为什么泓四会喜欢他,平素里不知多少富家公子为她神魂颠倒,偏偏她会对自己这么用心。殷震贤想上次已经吃了亏,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招惹上。于是将那丝帕藏在怀里,坚持告辞回来了。将那方丝帕取出来,却不知道应当放在哪里,枕边床上都不合适,最后信手塞在一个闲置的书桌抽屉里面。

自从遇见郑一茹,殷震贤的生活感觉有了变化。每天清晨的第一个念头总是想:她起床了吗?有没有在想我?有一个心里喜欢的人想着,精神就像开满花苞的枝条变得新鲜饱满。殷震贤精神满满洗了脸出来吃饭,猛看见院子里站着徐英若和玉胭脂。殷震贤看见玉胭脂,脸面红红的,玉胭脂却含笑说:“好一时不曾见了。今天有贵客,所以一起过来了。”

两个人闪身出来,才看见左宇飞在院子一边站着向自己点头。几个人到屋子里坐下,殷震贤问:“怎么这么多日子看不到你?都到哪里去了?”

左宇飞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我顺着震东镖局的路线到北边去了几天,发现了一些端倪。你知道藤下一郎这个人吗?”

殷震贤摇摇头说:“这是个日本人吗?我没有听说过他。”

左宇飞说:“我早就注意过他。当年我在总理府做侍卫的时候,他和陆渐鸿关系很亲密,我才知道他暗中在走私中国的国宝。前几日我暗中跟踪震东镖局,发现了这个人的踪迹。他的掩护身份是日和医院的院长。”

“日和医院!”殷震贤和徐英若等都惊了一下,殷震贤说:“他曾经卖过一种叫做‘哑支那’的鸦片烟,谎称是戒毒药丸,使很多身犯毒瘾的人受骗上当,我们亲眼看到他害得很多家庭雪上加霜,妻离子散。原来这个藤下一郎就是罪魁祸首。”

左宇飞点点头说:“这个人的身份非常复杂。我潜入到他的宅院里,亲耳倾听他和客人的对话,才知道了这个人的底细。所谓日和医院的院长只是个遮掩身份的幌子。他真正的身份,是日本青龙会负责中国事务的会长。日本青龙会直接受命于日本‘兴亚院’,权力非常大,在中国不知道有几号人马,有船有枪。他们和一些军方政府相互勾结,利用震东镖局做工具,专门贩运销售鸦片谋取暴利。”

殷震贤说:“藤下一郎以前销售‘哑支那’,坑害了不少百姓,我用中药研制出‘戒烟丸’来对抗他的毒品,使他不能继续害人。没想到他旧病不改,还在贩运鸦片。”

左宇飞若有所思说:“指望这些人收手自然是与虎谋皮。每一个有正义的中国人,都不能看着他们如此祸害国民。”

殷震贤听这话,知道左宇飞可能会有所行动。于是对徐英若和玉胭脂说:“你们今天要好好备些酒菜招待左侍卫,晚上一起吃酒如何?”

徐英若说:“还要你说?我们自然考虑得到。这就去了!”说完拉着玉胭脂一起出去了。

殷震贤这才悄悄问:“左师叔要如何行动?”

左宇飞微微一笑说:“他们刚刚从北边运过来一个轮船的货品,明天就会到达码头。我准备在码头上动手。”

殷震贤会意说:“我做你帮手。”

左宇飞摇头说:“这件事不需要牵涉过多。我一个人足矣。”

殷震贤说:“他们这么重要的货品,又和军方联手,一定是荷枪实弹地守卫,你一个人分不开身,还是我来助一臂之力。”

左宇飞笑笑说:“也好!你自己要小心。”

这天晚上正是初一晦日,天色黯然无光。殷震贤早准备许多尖角竹签,满满装了一身,又带了一小罐燃油火把,趁着黑夜埋伏在码头对岸远远处。那码头上果然布满明哨,荷枪实弹,爪牙帮凶,横行密布。殷震贤心中暗暗焦急。过了有四十分钟的光景,沿江过来几条船只,岸上灯火一下子通明,货物开始搬箱进入码头,前后又花了一个多小时,远远望见搬运之人满面红光,吆吆喝喝。又等了片刻,码头工人渐次离开,灯火熄灭大半,依旧有士兵暗哨严密把守着。

殷震贤想:这般光景,如何下手?还需想个办法。看那卸货的轮船慢慢走远,就施展轻功飞身轻落在船上,将船头船尾能点的东西全部点着,然后大声喊叫:“着火了!着火了!”船上之人见着了火,大惊失色,高喊“救火”!这边守卫之人看远远处船只烧成一片红光,都赶来观看,一些人喊着“救火”,一些人喊着“快些报告”,乱成一团。那边左宇飞一跃而起,一个燕子翻身跳到库房屋脊之上,那上面是一个狭窄的天窗,正好可以容身进去。左宇飞用力一扳,那遮板已断裂。左宇飞飞身进去,撬开两个箱子看看,果然是满箱实实的鸦片。左宇飞冷笑一声,用桐油燃油四处点了一些,又埋了几根炸药引线。看看黑烟开始上升,腾挪翻身向上一纵,人就轻轻站在屋脊之上。

这时库房里面哔哔啵啵大声响动,紧接着狼烟直冲苍穹,外面守卫的人刚喊了一声“有人纵火!”,炸药就爆炸出来,只见一片红光黑烟滚滚。左宇飞乘此之乱已经跑出三里开外。护卫鸦片的都是青龙会的武功高手,四下围攻,将左宇飞团团围在中间。左宇飞毫无惧色,与他们对峙厮杀,那青龙会的人看着只有一个人,团团围得更紧。

殷震贤一个翻身跳到左宇飞身边,低声喊道:“快走!”左宇飞说:“兄弟快走!我断后!”殷震贤道:“师叔先走!我对付得了!”将那竹签一把一把打过去,听得鬼哭狼嚎,声声惨叫,倒下一大片。

左宇飞喊了一声“不要恋战”,一个纵身脱身出来,飞也般不见了。殷震贤又一把飞签,专攻那些人的穴位,那些人近前不得,只在远处围着。后面的人喊着:“躲开,放枪!”那些武士纷纷合围着向后退。殷震贤想:“不能让他们合围起来,否则插翅难逃。”瞅个间隙连翻几番,跃出重围夺路而逃,这时红光映天,乱枪齐发,殷震贤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路来,只觉左肩头麻酥酥的,一伸手是一滩血。顾不上许多,使用轻功忍痛向夜幕中跑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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