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歌
一部昆曲春秋,
半世恩怨情仇。
流不尽,出将入相千秋泪,
唱不完,生离死别万古愁。
且把这清浊抑扬调,
都付与金石阴阳喉。
刚唱破,长生殿里君王梦,
又摇动,浣纱溪边美人舟。
有道是,歌舞场中多俊秀,
且看这步、法、身、眼、手。
粉墨有真情,泪在笑中流,
舍不下华夏六百年,水磨悠悠。
一部昆曲春秋,
百年江山绸缪。
唱的是,纡徐悲切昆山调,
听的是,耳热心狂民族愁。
且用这,忧国忧民志,
洗却那,商女亡国羞。
抹不去,桃花扇上忠魂血,
伤不尽,清忠谱下烈士头。
有道是,戏文堆里藏龙虎,
都化作生、旦、净、末、丑。
天地做戏场,魂在剧中留,
写不完中华六百年,昆声风流。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回闵家姊除夕训子弟徐树铮风雪遇知音
昆山玉峰山下,城隍庙前,人潮涌动。
正是旧历腊月年前,城隍庙前天天都是集会,采办年货的乡亲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小商小贩在人群中拉开一小片场子,用呢喃长调高声唱着招揽生意。卖小热昏的喊着:“哎——卖梨膏糖,七星灶里生炭火,八卦炉中炼梨膏。九枝陈皮能开胃,十味中药共煎熬。煎是煎,熬是熬,咳嗽伤风疗效好。”
那卖奥灶面的声音更高,唱得也动人:“哎——红油爆鱼面,白汤卤鸭面,热碗热油小汤冲,原汁原味香头浓咧。”
怎样的叫卖声也压不住锣鼓丝弦的合奏。铿铿锵锵,咿咿呀呀,舞台上还有披红挂绿的艺人手舞足蹈,吸引得男女老少都往戏台那边挤。只见舞台上走出一个高大威猛的“林冲”:头戴倒缨盔,身着黑绒箭衣,腰系大带,左手扶着宝剑,伴着锣声快行几步走到台中,然后是回望腾跃的繁复身段。台下时时叫好!
台下两位英俊秀逸的少年,一人穿白衫,一人穿蓝衫,兴致盎然盯着台上。有位懂行的观众议论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出戏可是功夫戏。”旁边一位观众赞许说:“这‘林冲’了不起,从上午到现在,一连演了好几场了!”那‘林冲’果然表演得十分带劲,一边唱道“几番空作悲秋赋”,一边一个“起云手”,紧接着连番几个翻身跳跃的大动作,台下又一片叫好声。却不料骤然听得“咯嘣”一声,那个“林冲”一个姿势没有扎好,身子猛地一斜,踉跄几下跌倒在舞台上。
台下一阵哗动惊叫。戏班的人连忙跑出来扶演员下场,那演员面色痛苦,走路蹒跚,一瘸一拐下去了,剩下一个空落的舞台。
“演砸了!还有没有戏啊!”有几个无聊少年起哄道。
班主一脸恐慌连连打揖,“各位,对不起了,稍等稍等。”白衣少年和蓝衣少年相互对视了一下,悄然离开了。
那少年不怀好意地嚷:“有没有戏了?没有就不给钱了!”
班主跑上来一边作揖一边说:“各位!对不住!对不住!马上开场!接着演了!”
说罢,一个冷板响起,小锣喧闹,丝弦周张,一位雄姿英发的少年“林冲”出场,跳跃转腾,身段灵活到位,干净利索。开嗓唱了一段,中规中矩,台下众人一阵欢呼叫好。
台后,蓝衣少年正在包扎那位受伤艺人的腿,接骨、矫正、包扎、捆绑。然后安慰班主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轻微骨折,养两天就好了!”
班主感激不尽说:“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蓝衣少年腼腆一笑说:“免贵,我姓闵,闵采臣。”
那班主听了眼睛一亮问:“闵公子?莫非是昆山‘闵氏伤科’的少公子?怪不得手法这么娴熟。那位小公子……”
闵采臣望了望舞台上面那少年说:“他是我外甥,名叫殷震贤。”
那班主赞道:“我学戏的时候就听老班主说过:昆腔是高雅戏,很多贵家公子都延师习学,所以昆腔能够长盛不衰。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多谢两位公子来救场!”
说着那位叫殷震贤的年少公子已卸了装出来,两人告辞了班主出来。殷震贤得意洋洋问闵采臣说:“今天我演得怎么样?还像回事吧。”
闵采臣竖起指头说:“好!戏演得好坏还是其次。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这就值得竖指一赞了!”
殷震贤看出闵采臣有意揶揄他,扳住他指头说:“你少充大!我虽叫你一声舅舅,你也不过比我大五岁!‘萝卜长在田垄上’,仗着辈大罢了。就摆这样的架子!”
此时天上渐渐飘起雪花。闵采臣看看天,忽然拉住殷震贤的手说道:“快回家吧。回去晚了,姐姐要骂了!”
殷震贤恋恋不舍拉住说:“再玩一会儿吧。反正要骂一回,不如多玩一会儿。”
这时面前忽然闪出一个手拿招牌的算命先生,口里吆喝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欲知未来,看相算命。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来呀,看相算命!”那算命先生眼睛扫了闵采臣一眼,一把拉住说:“这位公子印堂光明如镜,晶莹饱满,学问必然做得好!眼神充沛,黑白分明,财帛丰盈福寿双全。我看你必然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要不要算上一命?”
闵采臣急着回家,口袋里取出一把散银子递给他说:“不算了!谢谢了!”拉着殷震贤就走。殷震贤正好奇,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算卦人。那算命先生见了,又一把拉住说:“这位少公子,好相貌啊!”
随着“啧啧”两声赞叹,那算命先生已经走在殷震贤面前,盯着他看了两眼赞叹道:“这位少公子好相貌!天庭高耸,少年得志;眼有神采,意志坚强;双目晶莹透亮,‘真光’含露,才艺必然是极高的。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才高名显哪。可惜呀,可惜……”
殷震贤听他说“可惜”两个字,纳闷道:“可惜什么?”
那人神秘兮兮笑道:“少公子眼角湿润,一生颇有女人缘,能得女人喜欢。可惜……”
闵采臣听他说如此,阻拦道:“他还是个孩子,什么女人不女人的,乱七八糟说什么!”硬拉着殷震贤走了!
那算命先生依旧晃着招牌,意犹未尽叹道:“少年得志,才高名显,可惜‘红颜总是风吹去,更无一个在眼前’,唉……”
娄江弯曲如带,环绕着岸边黛瓦粉墙;绿竹紫萝如梦,沉睡在沿河江南人家。几只渡船门前悠闲横着,上面挂着一面醒目的牌匾:“闵氏伤科”。
两扇黑漆鎏金铜环的大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女子,素衣素衫,姿度娴雅,眉宇间几分英气。她向门前的河岸走过来,又往西面望了望。
“闵姊大夫,年夜饭准备好了吧,”一位摇船载米的乡亲见到,亲亲热热给她打招呼。
“年夜饭是准备好的了!你看天要下雪了,两个孩子却不知哪里去了!所以出来望望。”闵姊含笑应道。
“他们在城隍庙前面看戏玩呢。我中午赶集还看见他们俩。一人拿一串马蹄,围着卖糖的小热昏问这问那。”
“哦,这两个孩子有些淘气了,一大早就出去,天到这般时候还不回来。”闵姊有点埋怨又心疼地说。目送那乡民的船慢慢摇走,她也回转身来,准备将大门关上。忽听一阵呼呼风声,紧接着一阵腾挪跌宕之声,两团云光在院子上空左右翻打。闵姊微微笑了一下,镇定自若坐在院子前厅的一把椅子上。只见两位少年从半空降下:一位年龄二十来岁,海蓝细布长衫,容貌端庄气质沉稳;一位只有十五六岁,白色绸缎长衫,英姿飒爽。正是闵采臣和殷震贤。两人在闵姊面前落定,殷震贤高高兴兴拉住闵姊说:“娘,我赢了!”
“哼,”闵姊嘴角一撇,微微有些嘲笑,“明明是你输了,还说自己赢了!”
“娘,你又偏向舅舅,明明是他输我一招,是我赢了!”殷震贤争辩道。
闵姊指着殷震贤的脑袋问道:“你舅舅让你,你却不知。你想想,你刚才用了什么招?舅舅又用了什么招?”
“嗯,”少年略微回想一下答道:“我用闵氏神拳的‘金刚出世’,舅舅用了一招‘青龙点头’;我转手一招‘掀波逐浪’,舅舅还手‘搭桥过河’;我回手一招‘横扫千军’,舅舅失招,所以我赢了!”
闵姊微微笑着点头说:“震贤,看来你还是比舅舅差些。你想想,你舅舅还手‘搭桥过河’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一翻身转作‘浪子抛球’,然后‘青龙过河’,你必然不敌。但是你舅舅只是做了招式而没有出招,明明是让你一马,你还自以为赢了!”
闵采臣只是抿嘴微微含笑,听见闵姊这样说,连忙遮拦说:“姐姐,震贤比我小五岁,如此聪明俊秀,已经远胜于我了。”
殷震贤这才醒悟过来,不服气地顿足说道:“谁要你让我,再来!”说完又使一招‘手提乾坤’,闵采臣腾身后让,只见殷震贤在半空飞身一旋,白袍绸缎随风翻起,落地之时,衣裳里子露出一朵精心绣制的梅花图案:一枝梅花竹影横斜,霎是好看。
“你这孩子,就知道好强争胜。”闵姊假意嗔怒,“你舅舅这点可比你有端庄大样。”
“你就偏向舅舅。舅舅是你们闵家的人,我是殷家的。”殷震贤不服气地争辩。
“你才胡说,”闵采臣笑着说:“姐姐给你衣服上绣花,从小到大件件衣服上都有。何曾见我衣裳上有过?姐姐明明是偏向你。”
闵姊假意怨怒道:“你们一个是我的幼弟,一个是我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恨不得把心呕出来给你们。现在两面都不落好,你们还好意思说我偏向?”
闵采臣连忙作揖赔礼:“姐姐,我只是玩笑,说错了话,姐姐谅解。”
闵姊疼爱的拉住他的手:“好弟弟!谁还会记你的仇?我只希望能不辜负父亲的嘱托,尽心尽力将你抚养成人,以继承我们闵氏八百年伤科绝学,振兴家业。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闵采臣欲说,殷震贤暗地拉他的衣襟,然后笑着对闵姊说:“今天好玩的太多了,玩住了,所以就回来晚些。”
闵姊听此不悦,说:“我早告诫你们,不可过于贪玩。今天的功课你们可曾做完?”
家人李东悄无声息出来了,听到这话说到:“大小姐,今天是除夕,年夜饭都备好了!功课就暂时免了吧?”
闵姊正色说道:“学习医药,就如同纺线织布,必须每日温习才能顺畅,一日停就会思路阻滞,两日停就会思路呆滞,三日停……”
“三日停就会一片空茫,如同白费。娘放心吧,功课做完我们才去玩的。”殷震贤接话说。
“那好,”闵姊盯着闵采臣,“《金匮要略》上说‘上等的大夫善治无病’,是什么道理?”
“这是中医里面‘虚实相生’之理。假如一个人的肝生病,那么就应该知道此人的脾和肝相生,宜用甘味之药调脾,已达到治肝补脾的妙处。上好的医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治疗没有发病的部位,所谓善治无病。经曰:‘虚虚实实,补不足,损有余,是其义也’。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很好。”闵姊点头赞许。回头看着殷震贤问道:“那么,中药四气五味又说了什么?”
“《神农本草经》上说,药物有寒、热、温、凉四种不同的药性,又称四性;每味药物又有酸、苦、甘、辛、咸五种不同的药味。中药的四气五味都不同,因而有不同的治疗作用。所谓‘寒者热之,热者寒之’,这是用药的基本规律。”殷震贤朗声回答。
“医理是背诵好了。可是具体的处方,用药的量度,也是要天天温习,一丝不苟,必须熟透在心的。”闵姊吩咐道。
“是。”两位少年答应道。
李东插嘴道:“大小姐!两位公子从小勤学医药,又聪明过人,大小姐只管放心吧。”
闵姊叹道:“做医生仅有医术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有严谨认真的作风。古者将医者比作父母,是因为医生担负病人的生死。所以学医药的人,不可不谨慎入微。这一点你们要牢牢记住。”
“娘,您都说了一万次了!”殷震贤答道。
“好了,年夜饭准备好了,过去祭祀一下,然后就吃饭吧。”
大厅里面香烟缭绕,摆着闵氏和殷氏两家祖宗牌位。闵姊拉着闵采臣一起跪下叩拜说:“爹,女儿已将爹平生所授,悉数教给采臣,不负爹爹生前的希望。如今闵氏伤科后继有人,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然后起身,指着旁边一个排位说:“贤儿,过来拜拜你的父亲!”
那牌位上面写着“亡夫殷玉祥之位”。闵姊拜了两拜动情地说:“夫君,贤儿聪明好学,甚有灵犀,大有你当年的风范,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慰心了。”
说到这里,闵姊心里难免有些伤感。李东劝解道:“大小姐,今天是除夕,您就开心点!”
几个人围坐一起吃饭。李东感慨说:“我在闵家风风雨雨四十年了。先是看着老爷过世,然后看着姑爷年轻轻走了。这家里就靠您一个女子支撑着。如今两位公子一天天长大,勤奋好学,人才出众,我这心里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怎么姑爷这么没福,就这么年轻轻地去了!”说着一阵心酸,用袖子拭泪。
闵姊笑着宽解道:“看您!才刚怎么劝我来者?唉,你家姑爷也是官宦富贵子弟,打小不吃一点苦的。偏偏家中遭了戊戌之祸,一家老小死难殆尽,唯一妹妹也生死不知。他身子本来就孱弱,每日里思亲伤怀,忧思过度才会如此。如今是乱世,谁家没有突来的遭遇?终究还因他是个懦懦弱弱的读书人,性子太弱些。”
李东叹道:“看少公子的模样风度,颇有当年姑爷的样子。姑爷当初是琴棋书画样样出色的,少公子还多了伤科绝学,习了一身武功,比姑爷还在上些!”
年夜饭一一被端上来:嫩香莹白的大米,周庄的万三蹄膀和金华腊腿,还有淀山湖里出产的鲜嫩鲑鱼。殷震贤看罢欢欣说“好啊”,闵姊心事翩翩,却没有说话。
李东问:“大小姐,您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
闵姊说:“李叔,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桩桩事情都清楚。父亲当年将闵氏绝学传授给我,是因为弟弟年幼,无法亲自授业。如今采臣深得闵氏伤科的奥妙,聪明颖透在我之上,可以承继闵氏大业,我心里甚觉宽慰。贤儿如今也渐渐长大懂事,我正想着如何安排他的未来之事。”
李东道:“大小姐,殷氏虽是外姓,当初也是招赘到门上的,也算是闵氏一家。少公子自然也可以承继闵氏伤科的大业。”
闵姊摇头说:“闵氏伤科传承八百年,一直‘传男不传女’。幸蒙父亲不弃,我们殷氏也得以承继一脉。然而“一山不容二虎”,我想让贤儿到上海去另投名师,将来就留在上海发展。这样,才好对父亲有个交代。”
李东点头道:“大小姐考虑得周全。我常听老爷说:学成一个名医,从药房学徒做起,抄写药方、开药治病,一生要拜十八个师傅,学习十八样才能,才有可能成为名医。您让少公子到上海去求医,不知道拜的是哪位师傅?”
闵姊说:“我听昆山同德堂的蔡先生说:上海虹口那边有位德高望重的余怀英医生,不惟技艺高超,而且德艺双馨,在上海中医界首屈一指。他开办了一个中医学校,招收的都是仕宦名家的子弟。只是听说入学需要有两个中医界有声望的人保荐才行。蔡先生算一个,我们昆山的郑氏女科也算一个。有这两个医家作保,应该能够接纳贤儿入学就读。”
李东高兴道:“少公子聪明过人,能得这样的名医传授,一定不会让大小姐失望。”
闵姊有些忧虑地说:“贤儿任性顽皮,又逞强好胜。现在骤然出外去求学,我还真有些担心。”
李东说:“好在上海离昆山又不远。大小姐实在不放心,我就跟着一起去照顾,怎么样?”
“谁要你照顾?”殷震贤咬着鱼骨说:“娘,我已经长大了,让我一个人去好了!”
闵采臣道:“贤儿虽然顽皮,可是心性灵犀,应该能照顾自己。只是有一样:你每天让你的鸽子回来报个平安信,姐姐就放心了。”
闵采臣说的鸽子是殷震贤在河边捡的一只乳鸽。不知何故冻伤在河岸,被殷震贤揣在怀里救回来。殷震贤爱之如心肝,取个名字叫“殷小贤”,朝夕相伴,几乎形影不离。殷震贤欢喜道:“我在‘小贤’腿上放个信管,天天回来报平安。有要紧事情就绑个红绳子,这下你放心了吧。”
“放心!”闵姊说道:“希望你们都能够学业有成,将来做一个济世救民、遗泽后代的良医!将我们闵氏伤科发扬光大!”
这时空中咿咿呀呀传来丝弦散板之声,不知谁家在弄昆曲。闵采臣和殷震贤对望了一下。闵采臣说:“姐姐!我和贤儿都是苏州梨园公会的人。如今要过年了,是不是要准备一些大米和肉食给半山桥那边的昆班送去一些。他们生计不易,也让他们过个好年。
闵姊说:“我知道你们俩的心意。扶危济困本来就是我们闵氏的祖训,焉有不答应之理?李叔,你去准备吧。”
李东答应着进去准备年货去了。此时天上纷纷扬扬,坠落下万片晶莹的雪花。雪片斜坠入枝头叶间,将绿树装扮得妖娆多姿。雪地中偶有人裹了半身风雪走过,渐渐湮没在茫茫混沌的苍然雪白之中。闵姊望着那些人的身影叹息道:“如此大雪,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人,为名为禄操劳呢。”
茫茫风雪之中,正有人告别亲族准备趁着年节上京,奔个前程。此人是江苏萧县一个书香传世之家,姓徐名树铮,自小聪颖过人,七岁中秀才,当地人称为“神童”。经史典籍、诸子百家,以至《连山》、《归藏》都读得精透。正是“学问渊深如沧海、才略盖世霸九州。”徐树铮素来鄙薄繁琐死板的“章句小儒”之学,喜欢“合纵连横”的权谋之术。俗话说“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不甘心偏居一隅,不顾风雪狂纵,想趁着春节闲暇之际,到京城中去谋个前程。家中一妻一妾为其送行。徐树铮有个小女儿,乳名英若,年龄不过十三四岁,眉目清秀,口齿伶俐。徐树铮心内最喜,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吩咐道:“英若,在家里用功读书,父亲回来要仔细拷问你的学问。”
徐英若脸上还有几分稚气,昂头脆生生说道:“我会好好读书,不辜负父亲大人的期望。”徐树铮闻言笑了笑,吩咐妻妾家人回去,这才坐车出发。
书童徐周已经将鼓鼓囊囊的书袋装满车子,大太太陈氏吩咐道:“徐周,行李盘缠都已经备好,一路上好生提防,多多用心,不要使你家老爷受了困顿。”徐周伶俐聪慧,答道:“太太放心,我会用心的。”
两人离家向北走了有多半个月,沿途多遇到饥饿困顿遭灾遇难之人。徐树铮悲天悯人,略不以钱财为念,每每吩咐徐周去接济。徐周正色说道:“公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人’,这世上穷人多的是,一路周济下来我们要饿死了!”就是这样,一路盘缠也花出去许多。
这日到达河北一个城里,但见路边堆放着许多行李箱子,一些大人在唉声叹气,几个孩童嘤嘤哭泣。徐树铮看了两眼说:“这些箱子、道具像是戏班使用的。看这般情景,定然有事,快去问问。”徐周上前去问,对方回话道:“我们原是河北高阳乡下唱戏的昆班,叫玉家班。因为河北刚刚遭了大水,辛苦挣取的银两都被水冲走了,只剩下这些行头道具。如今河北没法营生了,想去京城里混口饭吃。可是路费哪里去筹?百姓都逃难去了,还有谁看戏?戏班现在三餐吃饭也难以为继,孩子们饿得哇哇哭叫,因此在这里发愁落泪。”说完哀叹不觉。
徐树铮听徐周说了这话,叹息道:“昆班竟然流落到此种地步,岂不可怜?”吩咐徐周拿出二十两银两接济。徐周说:“这一路上好比是做布施的,哪里还有许多?老爷您省省吧,”只肯取出十两银子来。徐树铮亲自去行囊中又找出二十两,一起交给昆班。昆班的人见徐树铮如此慷慨相助,都赶过来叩头谢恩。班主感激涕零道:“这位老爷无异于雪中送炭,救我等于危难。此等慷慨,我们也不好白白拿了。就让我们给老爷您唱一出戏吧。”
徐树铮怎么也不肯接受,说:“仗义相助本来是君子所为,何敢言谢?你们就收拾一下进京去吧。”
班主呼唤道:“老爷不肯听我们唱戏。按我们昆班的规矩,还是要领我们一个叩头的。”说完唤“玉胭脂!”。
原来昆班的规矩,大凡遇到昆班重要的演出或者大事,都要由本班最出色的女艺人出面,唱一段戏或者磕一个头。班主这么一唤,从人群里婉转走出来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年龄不过十四五岁,瘦弱弱的只剩一双大眼睛,如同一支瘦海棠在风里飘摇。那女子姗姗上前,给徐树铮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徐树铮一看这女孩只不过比自己女孩略大些,却跟着昆班流离受苦,心里十分不忍。看那女子只穿着单薄的衣裳,风雪之中如何能过?徐树铮当即把身上穿着的一件黑色狐裘长袍脱下,轻轻披在那个“玉胭脂”身上,说:“这样的天气,孩子可不要冻坏了!”那女孩坚决不肯受。徐树铮指着自己的车说道:“你看我车上鼓鼓囊囊,什么样的衣裳都有,你却这般单薄,还是穿上为好。”玉胭脂这才面露感激之情,千恩万谢收下了。
徐树铮带着徐周重新上路。此时风雪更大,两人驾车踟蹰艰难而行。徐树铮手不离卷,坐在车里专心读书,徐周跳下车来帮着马推车,一边不住声埋怨主子:“老爷,您倒是真慈善,我们要喝西北风了!银子也就罢了,衣服也没了,您让我怎么说您呢?”
徐树铮看看,对面青色城墙上面有‘昌平’两个字,笑道:“不要着急,此处已经到了昌平,很快就到京城了。”
“到了京城也是要过日子的!”徐周还不罢休说:“我们出来两个月,银子花的几乎一点不剩。谁经得起你这样去怜贫惜苦的?别的不说,现在看您连狐裘大衣都没了,北方这么冷,怎么经得起冻!”
“读书入仕,本来就为了拯济苍生。如今国家**,百姓困苦,力所能及帮助一些,也是本分。”徐树铮淡淡说。
“老爷!岂不知‘银子铜钿关心境’,出门在外,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铜钿换的!”徐周一边说着一边去扯马的缰绳,迎面风雪扑来,寒气酸风直透鼻梁,不由叹道:“好大的风雪!”前面望望,宫墙城楼宏伟庄严,京城已在眼前了。徐周欣喜说道:“历经这般流离辛苦,总算是到京城了!”
到了京城,徐周驾着马车,一边往前走一边观望,想找一个偏僻一点能省钱的客栈。正在行走间,忽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耀武扬威冲过来。徐家马有些受惊仓惶惊嘶,被徐周紧紧拉住,那马车却左颠右挤被挤翻在地,书囊行李撒了许多。这时马队正走在身边,骑马人个个黑衣黑裳,满脸杀气,横冲直撞。为首一个光头肥脸,满脸横肉的人,背上斜背着一条枪,手里却挥着一条长长的鞭子。一边走着一边叫嚣:“闪开!闪开!”街上行人避让不及,被推翻撞到的不是一家两个。路边有个酒馆的伙计看见徐周的车撞翻了,连忙出来将两人扶起。徐周一边掸身上的灰尘一边骂道:“这是什么人这么嚣张跋扈?”
那伙计嘘声说:“嘘!千万别大声!这是京城最厉害的黑衣社,打死人也不偿命的!为首那个秃子,就是黑衣社的头领陆顺。他可是陆渐鸿的亲侄子。你们刚来,千万别撞着这些阎王罗汉。”
徐树铮问:“陆渐鸿?是不是总理大臣座下的北洋军统领?伙计点头称是。徐树铮冷眼看那黑衣马队远去,说到:“如此张扬跋扈欺凌民众,怎么能为政府立威?”那伙计敛容悄悄说:“休要如此说!这人是袁总理最看重的大将。不但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他的耳目暗探也很多。你们刚到京城,万万不可惹了他。”
徐周谢过那伙计,问附近可有便宜点的旅馆。伙计指点说:“从这里一直走穿过两个弄堂,拐到后面的背街小巷,正好有个旅馆,价格不贵,你可以去看看。”徐周按照他说的地方去寻,果然有个旅馆,交了几天房租,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这日徐树铮一早收拾行李,也就是文房四宝、诗词文章之类装了一个袋子背在身上。仰头看见天上雪花还在纷纷落下,叹了一声说:“这雪不知下到何时?”一头扎进雪里,径自朝紫禁城东面一家贵戚显赫大臣府中走来。这位大臣不仅位高权重,声名赫赫,更是经纶天下、安邦定国的一代能臣,这人就是清朝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徐树铮知道此时朝廷忧患甚多,袁世凯也在积极招募人才。此番投奔袁世凯,凭着自己满腹学问和这些惊世文章,或许会有生机。于是到府中投上拜帖,请求一见。
说来也巧,正是新年年岁,袁世凯刚刚娶了一房新姨太太,不知躲到哪里消遣去了,所有事物交给一个人打理,正是他最宠信的北洋军统领陆渐鸿。陆鸿渐这几日有事也不在府中,徐树铮的帖子投上去,只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侍卫官走出来。那侍卫官看见徐树铮,恭敬行礼道:“我曾经听家父说过:江苏徐氏是名扬天下的江南望族,非常荣幸能目睹先生。不巧的是陆统领这几日比较忙碌,请先生留下名号和寓居之地,等陆统领过来,我会及时知会先生。”
徐树铮告辞回来,就和徐周一起到京城四处看看。看看这京城之雪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直下得天地苍茫,四面积玉。这天信步又走到街面这边的酒馆,两人要了两杯酒边喝边观看雪景。徐树铮看风雪如此,咏道:“鸣笙起秋风,置酒飞冬雪。”
徐周接茬道:“还飞冬雪呢,已经几天没有一点消息,眼看住店的铜钿都没有了。”
徐树铮说道:“这个不忙,就先赊欠他几日,又能如何?”
徐周埋怨道:“那个陆渐鸿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天了一点回信都没有?”
那个倒酒的伙计听到“陆渐鸿”这三个字,手一哆嗦,酒差点就倾斜出来。那伙计说:“客官!咱们这里‘莫论政事’,如今京城到处都是陆渐鸿的耳目,你们千万不要惹麻烦,否则……”那伙计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徐周疑问说:“这个人真有这么厉害?”
那伙计说:“可不是。别人杀人总有个缘故,这个人杀人不要缘故,一天不杀个人就觉得不过瘾,所以外号‘活阎王’,又名‘陆屠户’。这个人不仅凶狠,而且贪婪如财狼。他在西北任职的时候杀了好几十万人,血流成河,那叫厉害。听说搜刮的金银财宝装了满满几十辆车……你们外路人到此,千万要当心。”
徐树铮闻言微微冷笑,端酒不语。徐周也吓得不敢出声。
陆宅的黑漆大门高台阔阶,气势非常。几个警卫持枪荷弹守备森严。陆渐鸿带着侄子警卫军参谋官陆顺一起出门来。陆渐鸿说:“左侍卫一直送信要我去一趟总理府。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陆顺说:“车我已经备好了!我们这就过去一趟看看!”
两个人刚准备上车,忽然警卫送过来一张拜门贴。陆渐鸿看了一眼,吩咐手下说:“今天我不去衙门了。你告诉左侍卫我有重要客人要见,请他先周旋一下。”带着陆顺又回到厅堂来。过了不久,一个宽袍长袖的日本人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陆渐鸿笑着打招呼说:“多日不闻藤下先生的消息了,今天是嗅到什么味道来了?”
那个叫藤下一郎的人先生恭恭敬敬鞠躬行礼,然后走到陆渐鸿面前轻声说道:“我听说‘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到了统领府中,所以特地来探望一下。”
陆渐鸿惊异地笑道:“阁下果然神通广大!我刚刚得到的宝物,消息怎么就传到你那里去了?”
藤下一郎笑笑道:“如今英、美、德、俄各个强国之中,只有日本人对中国古文化是最推崇的!出价也最高。我担心陆统领会将这两件宝物卖给别人,所以抢先一步,赶在中国人的春节过来抢购。陆统领不要怪我冒失!”
陆渐鸿摆摆手说:“我们也不是第一趟做交易了!现在我的北洋军最缺的就是经费。招兵买马、配备装备军需,最缺的就是钱。你看看货,出个价吧。”
陆鸿渐拍拍手,两个黄绸遮盖的箱子被抬上来。藤下一郎掀开黄绸盯着两个宝物看了半晌,惊讶道:“中国人,神奇的雕刻之工!”当下思忖片刻,伸出手比划一下:“4万银元!”
陆渐鸿拍手惊喜道:“这两个鸟货,真的值这么多钱?好!好!我最喜欢和藤下先生做交易,就是爽快大方!”
藤下一郎示好说:“我也知道统领阁下现在需要大笔军费,其实银元不难赚,有的是机会!”
陆渐鸿饶有兴趣问:“我是个粗人,请藤下先生指点一二!”
藤下压低了声音说道:“陆统领可听说过‘鹅贝雪花龙骨’?”
见陆渐鸿鬼疑地摇头,藤下接着说:“鹅贝雪花龙骨,片片形状似珠贝,颜色雪白如鹅毛,是中国殷商时代留下的祭祀用品,上面有中国古代的文字。那个东西的价值,可比这两样高得多了!”
陆渐鸿问:“你说的这个东西,到底值什么价格?”
藤下一郎伸出一个手指说:“这个东西没有价格。我只能告诉你:一片龙骨,价值黄金一万两!”
陆渐鸿惊讶道:“一片龙骨,竟然这么值钱?”
藤下淡然笑着说:“真实的价格只会更高。”
陆渐鸿说:“这个什么雪花龙骨在哪里?只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一定能把它弄过来。”
藤下一郎摇摇头说:“这种东西存世极少,一共只有三箱,其中两箱已经到了日本。现在在中国能找到的,只有最后一箱了。� ��
陆渐鸿说:“这个我就不明白了。什么三箱两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下一郎挥挥手,微微一笑说:“不要着急。这批宝物最早发现是在宁夏,最初是被清朝三位朝廷大员得到。这三个人,一位姓罗,一位姓姚,还有一位姓王。现在罗姓和姚姓两家的‘鹅贝雪花龙骨’都已经到了日本帝国。只有那个王姓官员坚决不肯卖。八国联军进京之际,这个王姓官员负责守城殉难死了,我们曾派人连夜包围了王姓宅院,掘地三尺都没有发现宝物。最后他们一家老小全部死难,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这批宝物到底藏在哪里。”
陆渐鸿闻言心里恶狠狠骂道:“狗日的,竟然到我的地盘来抢宝。两箱宝物被他们劫掠走了,该是多大一笔买卖!”嘴里冷冷说:“不知道在哪里?说又有什么用?”
藤下一郎摆摆手说:“我们虽然不知道宝物在哪里,但是一直秘密监视王府。果然就在王氏家族被杀死的那天凌晨,看见一个人来到王府,看到王府老小俱已死难,就出资找来茶房的人,将这些死去的家眷仆人尽皆埋葬了。”
陆渐鸿冷冷地说:“这个人是谁?藤下先生可以干脆点讲话,我是个粗人,不会绕弯子。”
藤下一郎低沉着声音说道:“说起这个人,你也应该听说过,就是京城龙威镖局的总镖头左大鹏。”
陆渐鸿“哦”了一声,说:“原来是他!他可是总理衙门侍卫官左宇飞的老爷子。”
藤下一郎似乎早已知情,神秘地凑上来说:“我们怀疑这批宝物就在左大鹏手里。想必是那王某自知京城难守,提前将宝物交给左大鹏代为保管。于是我们派人暗中追踪左大鹏。不想这个人武功极高,轻功又好,我们的人根本走近不得。后来我们想办法在他的饭食中下毒,派了许多武功高强的东洋武士追捕他,眼看就要将他抓住,谁知半路杀出个诸葛亮,被昆山‘闵氏伤科’的闽籍给救了。这时候清朝皇帝已回到京师,我们的人不敢肆意妄为,只好撤退回来。寻找宝物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陆渐鸿哼哼说:“啰嗦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宝物在哪里。”
藤下一郎悄悄秘秘说:“虽然不知道这宝物在哪里,我敢保证左大鹏一定知道内情。如今左大鹏已经年迈,他只有一个晚生的儿子叫左宇飞。你说,左宇飞能不知道宝物的藏身之处吗?”
陆渐鸿沉思半晌,摇头说:“左宇飞?这个人可不太好对付啊。”
一直在旁边倾听的陆顺开口说:“叔叔,左宇飞不过是一个侍卫官,您是总理最器重的北洋统领,有什么不好对付的?”
陆渐鸿断然制止他说:“这个人你千万不可小看。他表面上温文尔雅,一副书生样,心机却很深。论起武功更是神鬼莫测。当初他被推荐到总理府,我亲自看过他的轻功。那真是‘见风不见影’,只是轻轻跺脚一跃,神不知鬼不觉就在几丈高的殿阁上面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陆顺听他这样夸一个人,脸上讪讪地不服。藤下一郎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他武功再高,能比得上陆统领纵横京师的黑衣社吗?能敌得过陆统领遍布天下的羽翼犬牙吗?何况运筹帷幄,也不必急在一时。可以从长计议。”
陆渐鸿点点头。藤下一郎笑着说:“陆统领,只要您亲自出马,我想见到这批雪花龙骨的日子就不会太长了。”
陆渐鸿点点头说:“好!只要这什么鹅呀贝的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有本事把它们挖出来。藤下先生听我的好消息吧。”
藤下一郎满意地点头,交出一张银票,带着‘飒露紫’和‘拳毛騧’走了。藤下一郎刚刚出门,就有警卫通报说:“刚才总理衙门的左侍卫派人来送口信,说有要紧事通报。”陆渐鸿点点头说:“你回复他:我明天就到总理府去,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论吧。”
第二天,陆渐鸿昂首阔胸坐着车子来到总理衙门这边,左宇飞已经在候着了。陆渐鸿问及这两天的事项,一一吩咐处理。左宇飞递上了徐树铮的拜帖和文章,陆渐鸿扫了一眼,随手将那张帖子扔到一边去了。
左宇飞拱手作揖道:“陆统领,当前袁总理思贤若渴,一再叮嘱要招贤纳才。这江苏徐氏是江南闻名的书香望族,据说当年科举考试时,有三分学子都出自徐氏门下,可见其在朝廷中影响之大。我看这位拜帖的先生,虽然衣着朴素,然而神清气朗,气宇不凡,确实有大家公子之风。属下以为不如见见,倘若能得一贤士,总理也会欢欣非常。”
陆渐鸿不以为然说:“这些酸文人,不就读两篇破文章吗?能有什么本事?左侍卫官也太高看他了!罢了!既然你这样说,我就见他一见也罢。”这才和左宇飞一起出来相见。
徐树铮已经在厅堂外面等候着。陆鸿渐一看是一个衣衫单薄的文弱书生,三十来岁,剑眉疏朗,锐气十足。见他过来,只略微行了礼。陆渐鸿心里就有些不悦,也不让座,自己往大厅座椅上一斜,态度骄横地问了一声:“你来投奔总理,有什么本事啊?”
徐树铮泰然回答:“我从小受父亲教诲,寒窗二十年,腹中自然有治世通鉴,万卷文章。”
陆渐鸿轻蔑笑道:“治世通鉴,能够带兵打仗吗?万卷文章,可以平乱灭寇吗?”
徐树铮笑道:“统领岂不闻,‘书中自有万里驹,能上青天揽日月’。有万卷文章在腹,何事不可?何功不能?”
陆渐鸿点点头,对着徐树铮又看了两眼,见他神采过人,目光如炬,不卑不亢,风骨铮铮。陆渐鸿倒放下些架子,问道:“嗯,你是想来谋个职位,辅佐袁总理吗?”
徐树铮淡淡一笑,说道:“学生不才,来拜会总理。观其为人,看其究竟是可辅之木,还是不可辅之材?”
陆渐鸿听闻此言大为惊异,问道:“此话何意?”
徐树铮仰头含笑说:“总理若是可辅之木,树铮必然倾力辅佐;倘若总理是不可辅佐之材,树铮也必弃而远之,决不轻易俯首相从!”
陆渐鸿闻言大怒,拍案而起说:“你是什么东西?狂妄之极!一个穷酸秀才而已,竟敢在我面前撒泼!左右,给我乱棍哄出去!”
几个彪悍的警卫立刻过来推搡徐树铮往外面赶。其中一个侍卫还不泄愤,将徐树铮书囊愤然扯拽而下,一股脑丢在外面风雪里。文房四宝,书页纸卷文字,横七竖八坠落在雪中。
陆渐鸿骂道:“总理府岂是你撒野的地方!狂妄无理,给我滚!”一边骂着,一边径自往后堂里去了。其余侍卫也指着骂着跟着进去。
徐树铮澹然一笑,若无其事将散落之物一一捡拾。北方气候干冷,那雪是干燥少水分的,文房各物都还干净完整。徐树铮收进书囊准备离开,却见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侍卫官,就是刚才和陆渐鸿一起出来的那位。
那侍卫官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先生休要灰心,陆统领是武官,处事急躁些。请先生略等几日,等袁大总理回来,我会亲自举荐。袁大总理是极爱护人才的,他必然能重用先生。”
徐树铮抱拳行了一个礼,淡淡说一声“谢了!”扭头就走。
侍卫官叫住,从怀里掏出一些散碎银两说:“家父是京城龙威镖局的镖师,当年家父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曾一再赞誉江苏徐氏的声名,属下心里也非常敬慕。今日得见先生,十分喜悦。先生,看你衣衫单薄,想必是从外省赴京,盘缠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些银子……”
徐树铮愣了一下,用眼打量这侍卫官,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上下,剑眉星眼,目光迥然闪亮;燕颔虎腮,英姿神采飞扬。身形矫健,状貌英武,有玉树临风文质彬彬之美,又兼超凡脱俗闲云野鹤之态。徐树铮对他温和笑笑,说,“谢了!”不去接银两,依旧回头要走。“徐公子!”那侍卫官又叫住。徐树铮一回头,见那侍卫官连忙将银两塞回自己怀中,又将外面挡风的一件蓝色长袍脱了下来,说道:“这件棉袍乃是我母亲亲手所缝,虽然不值半钱,却是她老人家一片心意。如果先生不嫌弃……”
徐树铮见此人如此真诚,心头感怀一热,用手接过棉袍,抱拳朗声说道:“多谢侍卫官美意。请问高姓大名?”
侍卫官含笑说:“我是龙威镖局的少公子,现在在总理府做侍卫官。我叫左宇飞!”
徐树铮点点头说:“谢谢左侍卫,树铮愧领了!”一手拿着棉袍,迎着风雪傲然离去。
左宇飞望着徐树铮风雪远去的背影,慨叹道:“此人决非寻常人等,陆渐鸿只会舞刀弄枪,怎么能识这人中俊杰?可惜!可惜了!”
铜钱至贱,有钱之人,大可鄙之舍之,挥金如土;贫民苍生却为之孜孜以求。徐树铮从来不曾把铜钱放在心上,如今吃了闭门羹,住宿费用赊欠了许多,生计也成了问题。徐树铮无奈,只得托请旅店的主家赏赐一张桌子,就在那旅店旁边找个角落,拿了笔墨纸砚,在那里写字卖文。
年关刚过,百业凋零。卖了几天,少有人问津。旅店主家倒是好人家,看他们是书生,房费也不催要,反而赊点饭食。徐周急得连连抱怨,说:“人家卖字的,都找个正当门面热闹街,人来人往才卖得出去。公子在这背街小巷,鬼都不从这儿过,卖给谁去?”
徐树铮道:“姜子牙在渭水钓鱼,远水深山,尚能钓得到。如今我们已然在天子脚下,还有什么背街小巷?你就在那里多嘴多舌。”
徐周冻得直跺脚,嚷道:“公子,你还好有个长袍挡风,小人在这样风雪里,冻也要冻死了。卖掉两幅也好,倘若卖不掉,小人岂不是白白挨冻!”
徐树铮听罢,将长袍脱下给徐周说,“我正嫌碍手碍脚,给你穿上御寒吧。”徐周说“万万不可”,见徐树铮断然不理他,只好勉强自己披上。徐树铮却无惧风雪,单衣薄裳依旧挥洒自如,徐周看看也赞叹,“我家公子真非凡人也!”
也是有缘,这日背街小巷走过一辆小车,车中坐了一位老者。此人坐在车中看外面漫天风雪,行人寥落,心中悲悯嗟叹不已,回头看见街道一角还有个书生卖字,摇头叹息道:“如此寒天,还有读书人为生计营谋,真是可悯。”于是停车,吩咐车夫去买两张字来,多给些银钱。车夫领命,到了徐树铮的字摊前,拿了两张字,掏出一把碎银两来。徐周欢天喜地接过了。车夫将字交给老者,车方继续启动前行。老者看了一眼那字,惊叹道:“这等书法,不惟俊逸洒脱,气贯神足,尚有一番凌厉磅礴之势,所谓‘王侯笔力能扛鼎’,真乃亲眼见了。奇哉!奇哉!”寻思观看良久,说:“这种书法不可多得,乃奇人所书。车夫停下,你去将此人全部书法都与我买下。”说完从怀里袖里掏出全部银两,嘱咐车夫再垫付一些,又来买字。车夫遵嘱,又凑了许多银两,将徐树铮字不拘大小、行楷草隶全部买走。徐周的手盛不下这么多银两,高兴得不知所措,急急忙忙去收拾那些字,案上案下,里里外外,连旅店里面存放的都取出来交给车夫。车夫这才抱了字回来,交给老者。老者满心欢喜,车辆这才继续行走。
车中老者反复翻看这些字,发现里面小楷宣纸上尚有一些文章。仔细读了一篇,竟觉纵横驰骋,论古谈今,大有眄视山河、气吞万里的雄浑之势。老者不禁惊叹道:“这是何人?竟然有如此气度?”
车夫答道:“也就是一个贫寒落魄的书生。”
老者叹道:“你且停下。此人我不得不访。”
车夫停车,扶老者下来,见风雪料峭寒冷,连忙又为其披上狐裘皮袍。老者径自往这边走来,看见一个书童兴奋得脸发红,连连赞美主子。那书生半理不理,依旧在那里写字。老者旁边观看半晌,轻轻向徐树铮行了个礼,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徐树铮兀自写字,徐周连忙答道:“我家公子姓徐。”
“哦,”老者点点头问道,“我看不是京城人吧。”
徐周伶牙俐齿说道:“我们刚到京城,来谋差事。我们是江苏人。”
老者再次抱拳行礼道:“我看公子书法文字,皆是一流品格,知道公子才华过人。段某不才,想委屈公子到我府中做事,不知公子可肯俯就屈才,辅佐在下?”
那书生这才抬眼看了看老者,眼神和蔼,相貌奇伟,知道不是一般凡人。老者心中暗想:这人身上毫无寒酸落拓之气,只觉锐气十足,胸怀磊落,看来是个智力超群,卓尔不凡的人材!只听徐树铮镇定自若回应道:“不知府上作何差事,我却不是谁都肯辅佐的。王公将相,观其为人,是可辅佐之木,必当倾力辅佐;倘是不可辅佐之材,必然弃而远之,绝不屈就。”
老者听了这话,也暗暗吃了一惊,连忙露出谦虚之容,深深施了个礼说:“请徐公子到我府上暂歇些日子。老朽不才,还望公子多多指教。”
徐树铮微微一笑。将写好的一张字放在一边,又换一张新纸来写。老者站在一旁,不急不愠。忽然他注意到徐树铮衣衫单薄,连忙把身上的狐裘长袍脱了下来,轻轻披在徐树铮身上,叹道:“天气寒冷,徐公子衣衫太薄些了!”
谁知这一袍加身,竟使徐树铮百般感动。徐树铮吩咐徐周处理旅店之事,还了银两欠账,才将自己书囊装上车,随老者上车。这位老者是谁,正是北洋军机统帅、袁世凯爱将段祺瑞。段祺瑞为人敦厚,慧眼识英才,识得徐树铮天下奇才,谦恭相待,折节相交。徐树铮感激段祺瑞知遇之恩,从此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为段祺瑞运谋划策,成为段祺瑞最得力的帮手,两人竟成莫逆之交。有诗为赞说:
一袍何其暖,生死报君恩。
骋才运造化,驱扇逐乾坤。
九州饬旌旗,绝域斩风尘。
阊阖求清明,何惜报国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