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古籍
禧乐一百五十六年，莹州，羽家。
“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
少年明朗的声音突然传来，羽瑾城转头望去，窗外刚生出新芽的高大乔木上，一个身着长氅的妖族少年屈膝随意坐在树枝上，春日温暖明媚的阳光为他深蓝色的短发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少年眉眼清秀，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那是十六岁的羽瑾城第一次遇见长荷。
“我这样的人？”羽瑾城略一扬眉。
长荷收起垂下来的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倚在树杆上微眯双眸望着他：“没什么，就是缠绵病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
听他这么说，羽瑾城也未同他计较，他从这个少年身上看不到敌意，故而也没什么防备，只随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悄悄潜到我羽家来？”
“只是个无处可去的野妖怪。”长荷偏过头望着日光，眯了眼睛，不以为意笑道，“没个落脚之地便四处游窜，今日恰好路过这家。”
羽瑾城微微抿唇，没有应声。
言罢，长荷又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哎，这可是那个四方天地诀的羽家？你是羽家的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羽家的祖先开创了四方天地诀、用三生晷封印了邪伏妖师至今仍是个传说，有人听说过四方天地诀和羽家，羽瑾城并不意外。
正好这几日刚过月初，羽瑾城也不能出门，闲来无事，听到长荷这么问，羽瑾城便也泛起了一点兴致，反问道：“不速之客是你，不先自报家门却反问起主人家的名字，合适吗？”
“哦，忘了说，”长荷这才反应过来，“我叫长荷，落日长河的长，背负之意的荷。”
“背负之意？”羽瑾城一笑，“一般人提到这个字，最常用的解释不应该是荷花的荷吗？”
长荷撇撇嘴：“我不喜欢荷花。”
明明是看起来和自己同岁的少年，羽瑾城却蓦然从他身上看到了点自己弟弟才会有的幼稚，不由觉得亲切了些：“我叫羽瑾城。玉石的瑾，城池的城。”
后来的一段时间，长荷经常来找羽瑾城聊天，羽瑾城猜测他应该是有些能耐，才能避开羽家的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窗外，但是仿佛某种默契一般，长荷没提过这个，羽瑾城便也没问过。
后来羽瑾城逐渐得知，长荷来自洛城，他自小便被一个伏妖师收做了驯妖，后来那个伏妖师在一次战斗中身死，长荷便成了流浪的妖怪；羽瑾城猜测这些事应该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了，所以长荷说起来的时候，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在长荷知道他有一个弟弟、并且在每月固定的几天不能和弟弟一起玩儿之后，长荷给他带来了一个小海螺，他说这是鲛人族的双绞螺，另一只被他悄悄放在了羽阙身上，羽瑾城可以通过这个海螺听到羽阙那边的声音。
于是在羽瑾城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如果长荷没有来找他聊天，他便通过海螺听弟弟那边的声音，知道弟弟不听话又被母亲责罚，知道戚家的小公子又被他爹爹丢来羽家，知道弟弟又想偷偷溜进来找自己却被母亲逮到赶了回去。
羽瑾城摩挲着手里的小海螺，低下眉眼，对于一个自己并不很了解并且能自由出入羽家的妖怪，他应当是怀着戒备之心的，甚至应当是告诉爹娘的，但羽瑾城没有这么做，他怕爹娘为了他的安全，禁止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来找自己，或者加强守卫.....那他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长荷了。
......他太孤独了。
相识第三个月，已到了草长莺飞春意阑珊的时节，羽瑾城被关在房中的日子里，长荷如约而至，平平无奇的日子里是老生常谈的话题，羽瑾城谈到自己的“病”，长荷轻叹了口气：
“你难道要一辈子这样子下去吗？每月封印妖力，每月都有好几天不能出门。”
羽瑾城神色稍黯：“或许以后.....”话音戛然而止，羽瑾城神色僵住了，他怔怔地转过头望着长荷，长荷对上他的视线，惊觉自己方才的失言，但已经来不及了，羽瑾城神色沉了下去：“我从未向你提过封印妖力的事。”
长荷缄口不言。
电光石火间，羽瑾城眼神暗了，他神色意味不明：“‘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的人——长荷，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事？”
长荷深沉地望了他一眼，最终缓缓点了头。
羽瑾城暗自咬了咬牙：“你是从何得知的？又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假装不知道？”
良久，长荷抬眼望向他，神色稍稍凝重：“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瑾城，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
“什么意思？！”
长荷站起身：“洛城，羌凌遗迹，丰庚石碑，关于半妖之子的一切我都是从那上面得知的，”他说着微微摇了摇头，“但是这不能由我来告诉你。”
“瑾城，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你可以自己去看，但是——这于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言罢，长荷不待羽瑾城发问便转身离去，接下里的几天里，长荷再也没有出现在羽瑾城面前。
不能出门的几天，羽瑾城一直在思考这最后的谈话，日子就这样，一刻一刻地熬了过去。
某个春雷突起的下午，羽瑾城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忽而回头冲青霜道：“青霜，我想去趟洛城。”
话音随着瓢泼大雨，掷地有声地落下。
雨过天晴之后，羽瑾城百般努力之下终于说服了母亲，得以带着青霜去洛城游玩一趟。
他最终还是站在了羌凌遗迹的丰庚石碑前，光线阴暗的洞穴中，青霜静静地立在羽瑾城身后，看他跪伏在地，一手扶着石碑，低头恸哭。
走出洞穴的时候，羽瑾城泪渍已干，日光倾洒在他身上，却仿佛隔着曾看不到的屏障，没有丝毫暖意，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直视太阳，脚边的金盏菊一簇簇地在风中摇曳着；当年父母的确是在来了一趟洛城之后才有了封印妖力的法子，思忖半晌，羽瑾城对自己道：
不，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父母才只能选择这种封印。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没错，定是如此。
回到莹州的第二天夜晚，长荷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