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月明，寒月已然晃到了夜幕的另一端，夜半已过，兴承山上的寒风冷得仿佛要摧毁人的骨血。
一声脆响，傀儡落地，冰荆棘拔地而起，乱刃瞬间将傀儡捅成了个筛子。
苏玖甄眉尖一跳，收手断掉了丝线，冰荆棘一路朝他脚下飞速“生长”过去，苏玖甄连步后退，来不及了，荆棘从脚下的地面破土而去绊住他的步伐，锋利的冰尖如雨后春笋般疾速向上生长，身体登时挂上了数道零零星星的血痕，苏玖甄眉尖微蹙，锋利的冰尖贯穿他的左臂，温热的血汩汩涌出，转瞬间变得冰冷，顺着寒冰蜿蜒而下。
戚哲在他身边落定，三下两下砍碎了荆棘丛，一把将苏玖甄从冰荆棘中提了出来放在一边；他微喘着气，抬手按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身形微晃，他转头扫了眼苏玖甄的状况，面无血色还不忘戏谑道：“你们傀儡师果然不擅长近战。”
苏玖甄冷笑一声：“和你们使刀的没法儿比。”
青霜抬手拭掉唇角的血渍，平定着自己的气息，两相对峙，戚哲望着他，恍然间道了句：“青霜......忽然改了口还真是不大习惯。”
青霜面色微沉，戚哲放轻了气息，夜风起，他猛然提刀冲上前来，一次呼吸的功夫，戚哲已至面前一刀挥下，重伤之下他的速度已大不如前，青霜垂下双目，抬手望着掌心的血——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几乎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重伤，但这里不是终点，不是该停下的地方。
冷风迎面袭来，青霜抬眼，目光深沉，寒冰覆上他的手掌，青霜抬手接下戚哲的刀击。
一声轻响，冰裂之声传入耳中，同时，右侧，一柄冰剑迅速凝聚而起，青霜一把握住剑柄，举剑之时神色却突然变了，手臂......抬不起来？青霜转眼望过去，千金符！
停顿之间，挡住刀锋的寒冰已完全碎裂开来，青霜刷然收手，戚哲横刀朝他面部挥去，青霜微喘着气连步向后，戚哲旋身一腿甩出去，几乎同时，一张黑杀咒已按到了青霜前襟、心脏的部位。
青霜整个人被猛然冲了出去，扑倒在地狠狠撞上身后的黑色石碑。
戚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了眼那心脏上的黑杀咒，继而平定着呼吸，转身一步一顿，艰难地朝苏玖甄走去：
“结束了.....”
苏玖甄轻出一口气，微微颔首，空中的残冰碎屑还未落尽，星星点点，仿佛将尽的碎雪，他的目光越过戚哲朝他身后望去，他缓缓瞪大了双眼——青霜，一手扶着石碑，挣扎着再次站起身来，他前襟衣衫破碎，一层寒冰护在他心脏的部位，冰层剥落，冰层表面的黑杀咒随之脱落，他抬起眼望向戚哲的背影，他的眼中一片冰冷。
冰刃破风而来，从背后直直冲戚哲而去。
一击发出，青霜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一般跪倒在地。
瞳孔猛一收缩，苏玖甄毫不犹豫冲了出去。
叶沧一望见袭向戚哲的冰刃，神色大变，转身不顾一切奔袭过去，解缄转头望过来，眉目一凛，松开被墨予川的丝线缚住的鞭子，几步过来挡住了叶沧一的去路，叶沧一面露杀意，脚步丝毫没有停顿，豁然举起手中的噬鬼，解缄浑身上下挂着零零星星的血污和伤口，他望着叶沧一，凉凉地笑了。
他到最后都没有躲闪。
温热的血溅在叶沧一脸上，噬鬼贯穿解缄的心脏，叶沧一冲出几步后生生被绊住了脚步，他双目猩红，望着解缄低吼道：“宁死也要拦住我？”
“你所做的事，你们所图谋的事，诛妖坛，对无辜生命的杀戮，这些事......这些事.......宁死也要做到这个地步？”
解缄的笑意淡了下去，他望着叶沧一，鲜血涌出唇角顺着下巴缓缓淌下，叶沧一发现自己看不懂他的眼神，仿佛隔着一层说不清的东西，他看不懂这种眼神，解缄声音沙哑，平静道：
“这世间本该如此，”
“这世间就值得如此，”
“恨没有地狱之火来烧干净所有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那样......也省了我的事......我也不用做这些......我就直接......一死了之.....”
他没了声音，他的头沉沉地垂了下去。
迸溅于脸上的血凉了下去，缓缓淌下，叶沧一豁然抽出噬鬼，解缄应声地倒了下去，他没有合上双目，人世间于他而言最后的月色，落在那双没有聚焦的眸子里。
当察觉到身后袭来的冷风时已经晚了，苏玖甄已经奔到了面前，戚哲回过头去，冰刃的影子落在他眼中，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苏玖甄一把推开了他，冰刃猛然贯穿到他胸前，鲜血在戚哲面前迸溅开来，苏玖甄向前踉跄两步，身体朝前倾倒而去，戚哲神情一震，迅速转身接住了苏玖甄，他瞳孔不住地颤抖着。
苏玖甄的头伏在戚哲肩上，他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
空旷而嘈杂的声音渐行渐远，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在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时候，苏玖甄再一次想起了那句话，他自嘲般轻笑一声。
——有一天你会发现；
胸前的血仿佛渐渐凉了下去。
——你所做的所有事，你的认知，你的观念；
视线逐渐模糊了。
——甚至你的爱和恨都是被人操控的。
意识不是很清晰了。
“苏玖甄......”声音中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戚哲在叫他。
不知道为什么，苏玖甄睁开了半合的双目，他硬撑着，回光返照一般直起了头，望着戚哲的脸，对上戚哲的视线。
戚哲眼睛红了。
他望着戚哲瞳孔中的自己，受到了指引一般，落定的思绪纷杂起来，记忆深处恍惚是某一年的秋日。
有人拉着自己的手，拎着两壶桂花酒去拜访朋友。
啊，好像是伯父，去见戚指挥使。
落满黄叶的庭院中，蹒跚学步的稚子朝自己笑，然后迈着不稳的小碎步朝自己走来，伯父推了自己一把，笑道：“玖甄，那是阿哲。”
年幼的苏玖甄朝戚哲走去，戚哲仿佛受到了鼓舞，迈着小短腿努力地朝自己走来，结果走的太快脚下不稳差点摔倒，苏玖甄忙几步上前扶住了他，戚哲被他扶着，冲着他笑。
他在他澄澈的眼中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那时候他还太小，过了几年这件事便忘了，往后伯父战死，这事便再也没有被想起过，却在今日，在这时，再一次被唤醒了尘封的记忆。
仿佛是天意一般。
苏玖甄望着戚哲眼中自己沾染着血污的脸。
他想起了遗忘已久的、自己年幼时的模样。
他扬了扬染血的嘴角，望着戚哲，艰难开口，淡嘲道：“帮我......照顾好......玄武司.......戚哲......我......对不起.......”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他的头重重地垂到了戚哲肩上。
戚哲依旧保持着扶着他的姿态，他愣在原地，溅到脸上的血划过眼眶，顺着眼角滑下，他目无聚焦地望着前方，漫无边际地想：
你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对不起谁？
对不起我？对不起玄武司？还是.....对不起自己？
染血的残冰在眼前一晃而过，羽阙站定，猛然回过头去，苏玖甄了无生气的躯体缓缓前倾倒了下去，戚哲怎么也扶不住他，最后，苏玖甄倒在他脚边，他趔趄着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苏玖甄的血。
羽阙望见地上苏玖甄的尸体，脑海中一声轰然。
他抬眼，怔怔的目光环顾四周，什么时候——已经倒下了这么多人？
所有人都在厮杀，在浴血奋战，所有的脸，在羽阙眼中突然都模糊了，一片清晰的景物中，他却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了，他们神情各异，眼神各不相同，在羽阙眼中却都逐渐变得一样了，紧绷着，沾染着血污的......
一点血色在他的瞳孔中心浮现，逐渐晕染开来。
是悲戚，是无力，是......绝望。
他回过头，望向相斗的羽瑾城和长荷，身后，三愿，戚哲，叶哥，苏玖甄.....所有人，有的已经倒下，有的正在倒下。
他定定地望着前方，一滴血泪溢出眼眶，悄无声息地滑下。
落地瞬间，一声细微的轻响，仿佛一滴滴入血泊的血，泛开一圈圈的涟漪，羽阙身周，庞大的妖力瞬间爆发开来。
刹那间整片百妖冢妖风四起，所有人都望向了羽阙，青丝化为白发，黑瞳一片血红，尖牙，利爪，银发在夜风中飒然而起，羽阙抬头，望着羽瑾城和长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下一瞬，他提着刀爆发一般冲上前去。
“羽阙！”是三愿撕心裂肺的呼喊，可羽阙已经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