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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崩毁的琴音

在那一抹黑色爬上了路千川的小腿的瞬间,他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心门,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要反抗,但他甚至连眨巴一下眼睛都做不到,血丝迅速在他瞳孔里散布开来。

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站着,任由这一股绝望的冰凉,攀上了他的大腿,他的腰,他的胸口。

他艰难地移动着眼珠,看到那一抹死亡的黑,爬到了他的脖子上,然后是下巴,嘴唇。

继续往上,黑色移动到了他的下眼皮,然后,透进了他的瞳孔里。他的视线开始被黑色侵蚀,从下往上,仿佛缓缓合上的幕布。

世界黑了。

黑色终于完全包裹了他,从头到脚,他彻底成为了一个黑色的塑像。

寒空闭着眼,脸上带着笑容,抬起手指,按下了最后一个键。

“铛——”

从战斗开始,一直到现在,第一声琴声终于响起。声音高亢而嘹亮,回荡在白茫茫的空间里,萦绕不绝。

但就在按下这一个键的同时,寒空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地呆住,整个人一下子怔在了钢琴前。

他嘴角的微笑僵死了,紧闭的双眼睁开了,脸上柔和的表情不见了。他的瞳孔颤抖着,手也在颤抖着,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

他的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将双手举到眼前,看着这一双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手,眼中却流露出了一股让他恐惧的陌生。

发出声音了。

无声的琴,发出声音了。

发出了一声,让他陌生的声音。

这一声声音里,有着一缕让他恐惧,并一直逃避着的东西。

杀气。

他一直纯粹的琴声里,在即将结果路千川的那一刻,出现了不属于琴声的杀气。

在他听到他琴声里的那一丝杀气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一样东西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即使自己深陷泥潭,他也会高举双手将它抬起,让它保持绝对的圣洁。

但是,一滴鲜血,突然溅在了它上面。

于是它仿佛被炸弹击中一般,碎掉了,碎片扎满了他的心。

他看着自己的手,身上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带着脸上的皮肉抖动着。他脸上迅速爬满了肉眼可见的恐惧,这种恐惧之深,将他整张脸拧成了扭曲的一团。

他突然看到自己的手涌出了鲜血,从指尖开始,一滴,两滴,三滴。

不要……

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速度很慢,带着饱满的鲜红。

不要……

指尖冒出鲜血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涌泉一般,咕噜噜地冒了出来。他的双手一瞬间就被鲜血浸湿,鲜艳的血液填满了他皮肤上的每一道皱褶,将他的手涂抹成完整的红色。

不要……

滴——答。

一声清脆的水滴声。

寒空艰难地移动着目光,看到自己手上的一滴血,落在了钢琴上。那一滴血在黑白的土地上,一下子渲染开,然后线条交错,开出了一朵血红的花。

他瞳孔一下子缩成了一点针尖,脸上的恐惧,也一瞬间到达了巅峰。

“不要!!!”

他突然崩溃了,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被抛弃的孩子一般,带着无助和绝望。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父亲手中的二胡,他不知道那叫什么,但它在父亲手中总能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更神奇的是,每每父亲在拨弄它的时候,身上总是会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场。

气场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男孩许多次都想伸手去触摸,但摸到的总是一把轻飘飘的空气。

于是父亲就笑,他告诉男孩,音乐是摸不到的。

男孩懵懂地问,是要用耳朵听吗?

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仿佛蔓延到天际的坚实的土地。

是,也不是,重要的,是这里。

父亲指了指胸口,然后没等小男孩听懂,就伸手狠狠摸了摸他的头。

我要学钢琴。小男孩说。

父亲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为什么呢?

小男孩神气地说,因为它是乐器之王,我做什么都要当大王。

父亲开怀大笑起来,他抚掌道,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声好,但突然又神情一肃,盯着小男孩说,但是你记住,音乐本身是没有地位的高下的。当然,演奏者不同的水平,会让音乐呈现出不同的水准,这一方面是有高低的。

但只要让自己可以得到洗涤,让他人可以得到欢乐,就是好的音乐。

最后父亲告诉小男孩一句话。

乐以养性。

父亲并不富裕,但他还是毫不吝啬地给小男孩买了一架大大的钢琴,摆在他面前。

小男孩双眼放光地想去摸一摸,但父亲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严肃地看着他。

他一字一句道:记住,音乐是纯粹的,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从你的音乐里听到音乐以外的声音,你就不配弹它了。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打开钢琴盖的瞬间,邂逅了一片黑白的世界,他带着朝圣的心情,抬起手指走进这一方世界,然后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他抬起手指,落了下去,仿佛一滴水珠落入大海。波痕很快消失不见,但那一滴水珠,却永远投入了那广袤无垠的怀抱。

父亲的二胡高高扬起,砸在了眼前的人影身上,然后断成两截。

小男孩一直觉得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脆弱,那一声咔擦声撕破了他的耳膜。

这是它发出的最后一声弹奏,伴随着这一声喀嚓声飘起的,还有一片迷朦的血雾。

小男孩伸出手,这一次他终于摸到了声音的形状,那是一手滚烫粘稠的鲜血。他将手抬到眼前,搓了搓,质感柔腻,藕断丝连。

嗯,和听起来一样。

他被带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眼神阴鸷的人,他问,你叫什么?

比起二胡声,他嘶哑的声音,真是太难听了。

我叫寒空,小男孩说。

他跨过了眼前的门槛,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了沉闷的呜咽声。

哭声,娇柔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任何声音他都很喜欢,包括哭声。任何声音都像一根根缠在一起的丝,他闭上眼睛,细细将那一根根丝抽出来,然后编织成自己想要的图案。

他又摸到了音乐的形状,猩红的,粘稠的。

音乐从他的耳朵里流淌出来,滴答了一地,大概是因为自己脑袋里存的声音太多了吧,寒空想。

身边的声音开始远离,他奇怪地掏了掏耳朵,又摸到了一手音乐。他把手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着,红色的线条在他眼前交织汇编,看得他有些着迷。

他没有注意到,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

一走,便是诀别。

寒空又一次坐在了钢琴前。

他特地回去寻找父亲送给他的钢琴,辗转多方,居然被他找到了,大概是从某处传来的乐声的指引吧。

时隔多年,一切都变得陌生,唯有那一方黑白的世界,和开始一样鸟语花香。他再一次踏入了这一方世界,风尘仆仆,面目全非。

他开始弹奏,指尖一下一下,艰难地起落着。

周遭一片寂静。

他弹了很久,一直弹到指端又开始冒出音乐,血淋淋地流满了整架钢琴。

虽然听不到,但至少还可以摸到,还是一如既往地粘稠,真好,寒空想。

他哭了。

寒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夜色,眸子里明灭着星光。

从他开始那个疯狂的计划,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重新获得听觉,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再一次听到钢琴的声音。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翻了个身,发出了一阵窸窣的摩擦声。

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突然睁开,眸子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

他又动了动身子。

窸窣声再次传来。

他这次感受清楚了,这种声音并不是从耳朵里传入,而是从四面八方直接流进了他的大脑里。说是声音或许也不准确,因为他的耳朵依然一片寂静,但他却清楚地“感知”到了声音。

他听不到,但他知道发出了声音,并且能在脑海里把它描述出来。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光一样,你知道它在那里,但你没有办法获得它。

他突然跳了起来,冲出房间,来到了琴房。

他颤抖着手,打开了琴盖,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小男孩。面对新的世界,小心翼翼,忐忑不已。

他按下了琴键。

耳边依然一片寂静。

但乐声却流淌进了他心里。

他的手死死地按住了琴键不敢松开,一直到这一声琴音在心中消逝地干干净净,他才赶紧又按下了另一个。

他又听到了,阔别已久的琴音,仿佛重逢的初恋,巧笑嫣然,驻进他心里。

寒空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许久。

然后他坐了下来,理了理衣裳,闭上了眼睛。

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停在他的睫毛上,顺着它优美的弧度落在钢琴上。

寒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轻轻抬起手,相隔多年,依然熟悉地为她褪去了衣裳。

如丝如缕的琴音,乘着月光,直入云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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