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慕云抱着文件袋出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竟然下起了雨。
江北和这位唐总，应该是故人吧。看起来似乎曾经非常熟悉, 甚至……亲密。
池慕云失笑。真是的，自己这是怎么了，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 竟然开始对周围的人胡乱猜想起来了。
“小北，你……你还是这么瘦。”唐韵几欲哽咽, 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然而深爱过的人才知道，这看似简单无用的一句废话，其中包含了多少的惦念和深情。
江北从来就是吃不胖的体质，加上不爱锻炼，总是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样，那时候唐韵经常故意打多一些饭菜，吃不完叫江北帮她吃。
江北又怎么可能不懂。
她眼圈红了又红，狠了狠心低头说道：“现在说这些, 没意思了吧。”
唐韵嘴唇颤抖，完美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的疲态。她擦了擦泪，泪液却越来越多地在眼眶中积聚。
她努力擦泪也看不清江北, 怎么都看不清, 就像当年一样……
“孩子你就可怜可怜小北爸爸吧……他已经住院两次了, 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我给你跪下……”
唐韵无措地拉起江北妈妈，哭着说道：“阿姨, 您别这样……我……”
“你答应我吧？求你了……要是我们家家破人亡，小北也不会原谅你的！”
17岁的少女唐韵，在江北母亲的眼泪攻势和威逼之下，痛哭流涕地做出了令她后悔十年之久的决定。
……
那天情人节，天气阴沉，少女唐韵扯出一个笑意，跳上了喜欢自己的男生的自行车后座，她努力笑得开心，努力不想被马路对面那个最亲密的人识破。
她期望看到，又不想看到的，还是发生了。
瘦瘦弱弱的江北，呆立许久之后，把送给她的礼物扔进了垃圾桶。而几十米之外的唐韵躲在树丛里，无声地大哭着。
“我一直戴着它，我曾经想，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摘下来。”唐韵摸着手腕上颜色暗淡、款式过时的手链，喃喃说道。
江北颤着嘴唇，抓住唐韵的胳膊，表情几近狰狞：“你……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妈她……”
唐韵艰难地点头：“嗯……对了，叔叔的病……好点了吗？”
江北愣了几秒钟，突然紧紧地抱住唐韵，紧得她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江北只知道重复着这句话。可不管说多少遍，她们本应拥有的十年时光，也终究是丢失了。
“小云，你先回去吧，我没事儿。”
池慕云在一楼大厅里坐了一会儿，收到江北的短信，这才放心。看了看表，她回公司把稿子写好，刚好可以去接路清明。
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一时半会儿下不完，天气又阴冷，她舍不得让路清明去挤公交。
从公司里出来的时候，在电梯口碰到谢彬，他好像是刚出差回来，一脸的风尘仆仆。
“欸小池，”谢彬跟池慕云说话，总是会脸红，“我那个……我有个事儿想跟你核对一下。就是上次出版社和咱们编辑部说的那个合作……”
池慕云犹豫了一下：“我现在要去接孩子，要不，我接了孩子再过来找你？”
谢彬摸了摸后脑勺：“要不……我跟你去，咱们路上说，正好我去那边买点东西。”
池慕云点头：“也好。”
其实是个蛮简单的事儿，被谢彬一说，倒是把简单的事儿弄得麻烦了。池慕云一边开车，一边耐心地跟他理顺其中的关键。
谢彬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你看我这脑子……”
池慕云笑了笑：“当局者迷。”
谢彬也不算能力不够，只是做发行的，事情的确很多，桩桩件件，很容易忙不过来。谢斌一听池慕云这么理解他，顿时有些小感动。
“小池，你这么好的女孩，以后谁娶了你，真是他的福分。”谢彬憋红了脸说。
池慕云笑笑没说话。前面就是学校了，因为雨天，不少家长来接孩子，附近都拥堵得很，池慕云索性在两百米开外找了个空位停了车，然后拿着伞下车往校门口走。
谢彬殷勤地帮她举着伞，不时瞥一眼池慕云美丽的侧脸。说实话，谢彬这么多年都没谈过恋爱，看到池慕云的第一眼，立刻有种直觉，这样的女人，才是他最想要的。
美丽又清冷的女人，总是更容易让男人产生征服的欲望。
没走几步，旁边驶过一辆车，轮胎刚好轧进泥水里，谢彬眼疾手快，伸手勾住池慕云的腰，侧身挡了过去。
谢彬被喷了一身的泥水，像只斑点狗。
成年男人身上有股和女人截然不同的气味，这对于池慕云来说陌生、抵触，她身体一僵，退出了伞外。
“我是一着急……”谢彬赶紧把手收回来，往前一步把伞打在池慕云头上。
池慕云抱歉道：“没有……谢谢你了。”
她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谢彬，然后转头看着校门口。
看了半天，也没看到路清明出来。
池慕云低头给路清明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池慕云皱着眉头，又盯着校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停车那边走。
她走得飞快，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全然不顾西装裤的裤脚已经被泥水弄脏了。
“需要帮忙吗？”谢彬问道。
池慕云犹豫了一下，摇头轻声道：“不用了，你回家吧。抱歉，我得去找孩子，不能送你回去了。”
“没关系，孩子重要，孩子重要……”谢彬连声说道。
池慕云开车往学校附近的小吃街走去。
今天下雨，小吃街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吃东西。池慕云把车停在门口，打着伞走进小吃街。
一家一家店铺看过去，没有少女的身影。
池慕云丝毫不泄气，认真地一家一家找。
她到现在都记得少女那年冬夜的一次出走。她知道，少女是走不远的。
终于在靠里面的一家烧烤店里，她看到了少女细长的侧影。她和几个男孩子坐在一张桌上，和几个男孩的聒噪相比，她显得过分安静淡漠，低头玩着盘子里的竹签，不时往后厨的方向看一眼，仿佛在等着上菜。
池慕云深吸一口气，收了伞，走了进去。
少女似乎很敏锐地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转头看过来。
坐在她旁边的一个男孩子也转头看过来，却是一张极为秀气的脸蛋，池慕云这才想起，这孩子是那个叫许雁枫的女生。
池慕云好几次让路清明邀请她和王亚宁一起，来家里做客，这孩子却一次都没来。
看她的发型也知道，应该是个喜欢标新立异的孩子。
池慕云走过去，笑着跟一群孩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很不见外地拉了张椅子坐在路清明旁边，和颜悦色道：“吃饱了吗？还需不需要点什么？”
男生们愣住了，面面相觑。
许雁枫咳了一声，跟几个男生介绍：“这是清明的姑姑。”
“姑姑好。”几个半大孩子操着公鸭嗓问好。
池慕云环视一眼，看到了周浩宇。
“云……”路清明碰了碰池慕云的胳膊，大眼睛有些无措地眨了眨，“我……出来吃东西。”
池慕云微微一笑，又帮他们点了一些海鲜和蔬菜，柔声说道：““那快吃，吃饱了，咱们就回家，好吗？””
路清明乖巧地摇头：“我……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她看了许雁枫一眼，后者赶紧站起来摆手：“谢谢姑姑请我们吃好吃的！姑姑再见！”
出了烧烤店，池慕云把怀里的另一把伞扔给路清明，便转身加快了脚步。
她心里是有气的，气少女故技重施，也气自己不争气总是上当。
路清明默默地跟在后面，跟着她上车，跟着她上楼，又跟着她走进浴室。
“出去。”池慕云解着湿了一半的衣服，淡淡地说道。
少女仿佛没听见，走过来从她背后抱着她，也不说话。
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让池慕云生气，也让池慕云心疼。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池慕云压着怒气问道。
少女细长的手在她腰间摩挲，声音沉闷：“不想和叔叔一起吃饭。”
池慕云微愣。什么“叔叔”，什么“吃饭”？
少女闷闷地说：“我出校门，看到了。那个叔叔……”她声音越来越委屈，“这样抱你。你来接我，就像那年一样，要和叔叔一起吃饭。我不吃。我宁愿不和你吃饭了，去吃烧烤。”
少女前言不搭后语，可池慕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那年，她带路清明去和陈思明吃烤鸭，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少女依然记着，而且，还很介意。
“没大没小。”池慕云轻声斥道，“怎么就‘抱我’了？当时旁边有一辆车开过去，他怕我身上溅泥，就挡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她倏然闭嘴。为什么要和少女解释这些呢？
又为什么……少女这么不喜欢有男人接近她？
“云……他碰了你这里。”路清明手搭在她腰侧，认真地说道，“你肯定不喜欢。我帮你摸摸。”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从衬衫下摆里伸进去，缓缓地在肌肤上抚摸了两下。
池慕云身体一僵。对路清明的触碰，她并没有一把去推开的本能。
少女贴着她，把她抱得很紧。她能听到少女在耳边的呼吸声。
“云……为什么我会很热啊。还有点湿湿的，很不舒服。”
正当池慕云心绪紊乱的时候，少女又小声叨念着。池慕云一个激灵，转身推开少女。低头捂紧衣领。
“小路，我要洗澡了，你先出去。”
“嗯，好吧。”少女乖顺地点头，出去带上了门。
池慕云衣服脱了一半，呆呆地立在镜子跟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养了路清明快五年，到底……都教会了路清明些什么？
她打开水龙头，任微凉的水冲在身上。
冷静下来她想道，小路长大了，有生理反应是正常的……而不是因为对象是她。
洗澡出来，吹完头发，池慕云闻到了屋子里的饭菜香味。
少女从厨房里端出两盘小炒，低头盛饭之前把长发扎了起来，露出细长纤秀的脖颈。
“云……你没吃饭。”路清明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看着她，有些讨好地。
池慕云心里一软。每次都是这样，面对少女的示弱，她总会以保护者的身份谅解她。
说起来，小路又做错了什么。是她不会教育孩子。
“你也坐下来吃。”池慕云给她也盛了一碗饭。
“云……你生气吗？”路清明小心翼翼地问道。
池慕云点头：“生气。”
少女立刻露出沮丧的表情，低头捧着饭碗嘟囔道：“我……我没忍住。下次我不会了，行吗。”
“下次我，我一定愿意去和叔叔吃饭……”说着，少女的眼泪落进了碗里。
她越想越伤心。她知道有一天，池慕云会和某个男人在一起，而池慕云将不会再注视着她。
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看到谢彬的那一刻，所有潜伏的恐惧都在一刹那爆发。
她现在想道，那么，如果她乖一点，也让那个“未来姑父”不讨厌她，那她是不是就可以留在池慕云身边了……
池慕云放下筷子，叹口气。
她伸手擦着少女的眼泪：“不会和‘叔叔’吃饭，你放心。”
“真的吗？”少女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我不信。”
池慕云又叹口气：“小路，即便是这样，你也要为你不接我电话、无缘无故跑掉的事情道歉。你一定要真的意识到错误，你知道在意你的人会有多着急吗？”
路清明吸了吸鼻子，放下饭碗，走到池慕云身边，蹲下来小声说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不接电话，不该不告诉你一声就乱跑。”
“再一再二无再三。即便今天可以谅解，下次你再这样，我就不会再管你了。知道吗？”池慕云严肃道。
路清明听到她说“不会再管你”，身子颤抖了一下，低头用额头抵着池慕云的小腹，带着哭腔说道：“嗯……不会了……真的再也不会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池慕云不再管她。
她的所有光明、憧憬、热爱……都来源于这个女人。
池慕云摸着她的发顶，低声说：“伤口都能痊愈，只有伤了心，不是一定能痊愈的。尤其是对疼爱你的人，千万不要轻易伤他们的心，明白吗？”
“嗯，我知道……我明白。”
少女喃喃说道。
“还有你说的……”池慕云白皙的脸泛红起来，“你说，你热，还……还湿湿的，不舒服，对吗？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女孩子长大了都会有，不用觉得丢人。但是，也不能跟别人去说这件事，尤其是男孩子。”
“我只跟你说。”路清明趴在她膝头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少女迷茫道，“那些水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池慕云脸色更红。她拂了一下长发，眼睛看向别处：“先吃饭吧，等会儿跟你解释。”
那天晚上，池慕云仔仔细细地跟少女解释了女生的构造。
这些东西，课本上自然不会讲的。池慕云也是现学现卖，在网上找了资料，还画图给路清明看，让她不要紧张，更不能觉得羞耻。
“这个，”路清明好奇地指了指某处，“动一动它，就会有水流出来啦？”
池慕云严肃道：“也不一定完全是这样。这只是生理上的因素。”
“那么说，还有心理上的因素？”路清明举一反三道。
“……”池慕云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好了，睡觉吧。”池慕云帮她把被子盖上。路清明大眼睛看着她：“云，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以前路清明经常钻进池慕云的被子，可现在，两个人中间还隔了一大块空地。
昏暗中，池慕云睁开眼看了看她，轻声说：“小路怕黑吗？”
“不怕！”路清明说道，“云，你也不怕，是吗？”
“那……”池慕云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以后小路自己睡一个房间，可以吗？”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隔了好几分钟，路清明才翻身过来，小声说：“你希望我一个人睡吗？”
池慕云应道：“嗯。”
“好，那以后，我一个人睡吧。”
少女翻了个身，好像是睡着了。
“怎么，小江这几天这么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了？”白丹说道。
江北低下头，带着一些羞涩笑了笑。
“谈恋爱了吧？”白丹斜睨着她，“怪不得我给你介绍那个海龟精英，你是一个都看不上。”
池慕云从自己办公室走出来，笑了笑说道：“江北，走，一起回家吧。”
江北应了一声，解放了似的拿起包，跟着池慕云走了。
“走了丹姐！”
“奇怪了，搞这么神秘？”白丹看着她们的背影嘀咕道。
唐韵的事情，江北已经跟池慕云说过了。包括以前江北对她的心思。
人都有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更何况，江北始终没有真的对池慕云说那种话。
池慕云只能真心地为她高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为令人欣喜的呢？尤其是那么珍贵的爱情。
“对不起，小云。我……”江北低着头说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好朋友。”
池慕云笑了笑：“那以后，你们过得好一点，开心一些，就算是对我的安慰吧。”
回家的路上，江北明显话多了不少。这几天，她身上终于有了一种叫做“生机”的东西。这东西能叫人闪闪发光，而不在于容颜身材是否出众。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池慕云嘴角含着笑意，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她是为了我才来京城创业的，以后，我们就留在京城了。”江北含着笑意说道。
唐韵最近几天在装修自己的新家，说等新家好了，就让江北搬过去住。至于爸妈那边怎么交代，她们还没想好。
“只能先瞒着，瞒过一阵是一阵。”
江北说到这个，表情又沉重起来。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这么窝囊；如果可以，她也想做到家人和爱人兼顾。
春去秋来，又是一个年头。
池慕秋再有几个月就要回国了，凌素珍和池慕云商量着，等池慕秋回来，就把家里酒店、花店、房子等给她们姐妹俩分一分。
“我和你爸年纪大了，想提前享受退休生活啦。”凌素珍在温室里一边铲土一边说道。
池慕云笑着摇头：“才五十岁出头，就想享受退休生活？您看我姐会不会答应。”
“不退休也行。”凌素珍摘了手套，看着路清明浇水的身影，冲池慕云眨眨眼，“让清明回家住，帮我打理温室，怎么样？”
池慕云微愣：“这个温室很需要打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